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欢乐场


 

“风暴来临之后,一旦其中有一次你不爱我,或者我不爱你,我们就永远地错过了。”

“但是我们没有。”

 

 

那个时候,我用尽全身力气站在老越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当时他正在路上低头看手机,是一个完全月不黑风不高的夜晚,路灯明得晃眼,一个黑影子短小地横在他身前,他“嚯”地叫了一声。

他说,什么东西?

定睛才看见我,那个时候我还很矮,好吧,我以后也没怎么长个,我的个头该如何形容呢?我就是一个瘦瘦的小姑娘,奋力一跳说不定能撞到他的下巴,撞他个喷屎。

我记得他随后颇为好奇地俯下身子,这个动作始终被我视作是他看不起我,他的眼镜是圆框的,整个下巴都是短而坚硬的胡渣。他打量着我,我极力想做出凶狠的表情,几乎要把眼眶瞪裂。

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后,他问我,你眼睛有毛病?

我恨不得跳到他的头上。我说,你记不记得两天前那些蓝色的血。

他想了想,直起了身子,再看向我时已经像隔了很长的距离。他说,是你啊,那是你的妈妈?

我点点头。

老越:“你知道我的工作吗?”

我:“我知道一些。”

然后我沉默着,等他把一切都告诉我。

老越:“可是我不想告诉你。”

我:“...”

那时有羽毛飘落到他的身上,夜晚的街道空无一人,那片灰白色质地的鸽子羽像把我带回了两天前的夜晚,我躲在厨房里很轻地哭,妈妈躺在床上,听不见她的呼吸,就在这时,老越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没有发现我,所以径直走到了妈妈身边。他握住妈妈冰凉的手。

他说,不要怕,我的工作是来接你。

那个时间漫长到几乎停滞,空气沉默如同静止,他没有出声,而妈妈不再说话已经有好多天。

忽然那只鸽子叫了一声,他说,是时候了。

我看见妈妈轻盈地坐起身来,一片虚幻可透视的白影离开了她的身体,随着这层分离,蓝色的液体一滴滴落到木地板上,清脆明晰,老越擦掉了那些蓝血,牵着妈妈,无声地离开了。

那一刻我却没有感到预期会有的悲痛,那些情感就像被封在一个很小的口子里,这让我惊奇甚至感到罪恶,但它的确只能一点一点地涌出,我无法用手去握住。可就在那之后,我无意识地跟住了老越的行踪。

此时我看着他的眼睛,我问他,你有没有看过《这个杀手不太冷》?

他摸了摸自己的胡渣说,好像听说过。

我说,我从小没爸爸,你现在不管我,我很快就会死。

我是骗他的,我再废也不至于会饿死,我只是想跟着他,那个夜晚似乎被附着了一层魔力,它压抑了我的悲伤,可我不想拒绝这份悲伤,所以我只能找到这个源头的男人。

老越说,你可以去打工,我有认识的朋友,可以给你介绍介绍。

我:“...”

他憨憨地笑了,我想不明白他哪来的杀手气质。

那时我气得跺脚,直直地看着他的脸说,哎呀,我是说,你必须得带着我。

他很认真地思考了这个提议,然后问,为什么?

我说,你带走灵魂的时候有种奇异的魔法。

他摇了摇头说,没有的,这个工作从古就有,现在方便很多,但没有什么魔法,就是正常的生老病死的机制,只是不能公开。

他这么认真我很是不知所措,我一把夺来他手里的桃木杖,很细一根,才只有手臂那么长。我说,你就是用这个勾人魂的吧,我不要活了,把我也勾走吧。我说完挥起了那根桃木杖,但什么反应也没有,没有蓝色的血流出来。

他无奈地笑笑说,只有快死的人才能被勾。

我张牙舞爪地拿桃木杖敲自己的脑袋,还是无事发生,我感觉眼泪都要掉下来,直到老越一手握住了空中的桃木杖。

 

最后老越还是带上了我。

我记得他说过,这种职业在各种文化中的称法都不同,比如西方就叫死神,因为生命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熵增的逆反,生命失去之后的灵态更难以保持低熵的稳定,因此必须借由一种力量的协助,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我说,我听不懂。

他摇摇头,说没必要懂,道理懂那么多干啥,会做题就行。

我觉得很是有道理。

老越的家很小,就是一个单身公寓,我问他怎么不开灯。他说,我不爱开灯,我喜欢昏暗的环境。

我坐在桌子边的一片阴影中,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越,他在收拾东西,把身上的荷载一件件卸下,没有说话。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他,我想他大概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可是那副冷漠的隔阂使他已经像一个老人。

我小心地问他,老越老越,我有问题问你。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像是看一只小动物。他说,你问呗。

我说,你结婚了吗。

老越:“...”

他给我倒了一杯牛奶,然后他说,我没有亲人,我是真正一个人生活的。

我双手捧着牛奶杯,想要把头沉进杯子里,但还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老越,我点头说喔喔喔。他没再说那些,指了指卧室说,我家只有一张床,你睡那里,我睡在椅子上。

我说好耶。

他愤愤地瞪了我一眼:“您还真不客气。”

 

我第一次和老越出任务的时候,他带我去了火车站。灰白色的鸽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我帮他抱着桃木杖,跟在他的身后踩他的影子。

他问,你在干嘛?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只好说,你怎么知道是谁呀?

他一边走一边说,鸽子会告诉我们的,以后也我会送你一只鸽子。

我开心地跳到他的影子上。

这时他用一只手按住了我的头,做出了“嘘”的动作,他指向鸽子看着的方向和我说,她就在那里。

见到她时是在一个漫长的自动扶梯上,我们就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她身边有一个男人。

我和老越说,你确定是她么?她好好看。

老越看了一眼鸽子,说没有错的。

那个姑娘大概只有二十岁,她一身的素白汉裙在火车站的人群里显得明亮又不同,美得像是一首诗。那个男人年纪比她大一些,穿着再普通不过的T恤牛仔裤运动鞋,中等身材,站在姑娘下面的一级台阶上,姑娘恰好和他一样高。

老越戳了戳我的肩膀,我木然地看向他。

他指了一下我怀里的桃木杖。我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我问,现在就是时候了吗?

他点点头,鸽子在他的肩膀上已经鸣叫了数声,他说,她得了绝症。

我把桃木杖藏得死死的,我苦苦哀求老越,再给她一点时间好不好?

老越摇了摇头,他说不行,这些事情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可他明明能够直接把我怀中的桃木杖夺走,但是他没有。

他和我一样看着姑娘在高一级的台阶上,和她的男人面对面站着,她认真地捧着男人的脸,眼睛笑着弯成了两条明媚的线,太阳悬挂在她的头顶,把她的长发照得渗光,我忽然想到,这会是她一生中最美的一天么?

我看得出了神,无法将这样一个姑娘与死亡联系在一块儿。

电梯很快到了尽头,我紧紧拉住老越的手,不想让他过去,老越无奈地看着我。

车站前的广场上,五月的阳光正好,男人因为忧愁而有些心不在焉,明艳的姑娘从后面跑到他身前,身上的铃铛像神话一样发出声响,男人停了下来,看着自己的女孩,广场外人来人往,女孩轻轻跳了起来,双手环抱住了男人的脖子,像是要就此飞去,男人揽住了她的腰,他们的额头紧紧靠在一起。

“你笑一笑好不好?”女孩的声音很甜。

男人低缓了片刻,最终还是笑了,他把女孩放下,捧住她那张小小的脸。

“我会想办法的,会没事的。”他喃喃地说。

女孩却用手指抵住了他的嘴:“今天不说这些,我们说好的。”

男人点了点头,他们走进了车站,我拉着老越跟了进去。

之后的画面如同快速的电影放映一样,他们在安检处依依惜别,我们看着男人目送姑娘走上了站台,我注意到他的手像一团乱麻一样紧紧地拧在一起,他会为此无奈痛苦么?

我们最后跟着姑娘上了车,老越说时间已经错过了。

姑娘的步履再也不轻盈,她沉重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把头死死地靠在座位的后背,仰面呼吸湍急,眼睛因为痛苦而合在一起。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那个夜晚,我在床上的妈妈。

老越把双手按在我的肩膀上,他拍了拍我,示意我可以过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那双成熟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他点点头,说只要在额头碰一下就好。我姗姗而去,蹲在了姑娘身边,把手放在了她的膝盖上。

我把桃木杖取出来,我说,我来接你啦。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忽然笑了,我心神一颤,她缓缓地开口,用气息的声音轻轻问我,我今天好看吗?

我用力地点头。她依然笑着,她问,你是小天使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不想告诉她我只是来带走你的魂魄的。她没有等我说,她只是问,他是不是很爱我呀?

我把额头贴在她的膝盖上,眼泪流了下来,恍惚中我像是听见了妈妈在床上对我说,你爱我吗,我是爱你的。

她说过这些话吗?我不知道,我忘记了,我现在怎么可以不悲伤?

我用桃木杖轻轻点了她的额头,那一瞬间周围的人看不见我,他们看不见一颗洁白的灵魂正在升起,最后离开这个维度的世界,蓝色的血滴落在地上,我把它们擦去,传书的鸽子在身旁哀鸣。

后来旁座的人发现,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我带着姑娘的魂魄从人群的缝隙中穿身而出。此刻,她的爱人还在公路上,对这些一无所知,他们漫长的时间戛然而止,我第一次更加清晰地体验到某种奇迹的流逝。

我已经不自知地走到了老越的身边,然后机械地把一小缕姑娘的头发交给他,作为灵介,他藏好了姑娘的魂魄,手放在桃木杖上,它在我的怀里,他拿不走。

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我说我想她,他没有说话。

我忽然脑子一热,扑进他的怀里,他没有拒绝,只是犹豫地顺着桃木杖,把他那双大手叠放在我的手上。他凑到我的耳边,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老越很早就出了门,回来时带来了一只纯白的鸽子,它一看见我就飞到我头顶,用爪子玩我的头发。老越靠着墙笑得很大声。

之后我就带着我自己的鸽子和老越出门勾魂,有时候我们用鸽子传悄悄话,我渐渐掌握了这门手艺,也见历了许多生离死别,我们一次次擦去蓝色的血,收集到的毛发也越来越多,老越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进一个个盒子里,在外面写上这个魂魄的身份。每次看着他家里堆满的盒子,又想起那些在烈火里烧完的骨头,最后成灰,被盛放在另一个盒子中。我想起一年前看过的一部叫《Unnatural》的剧,落魄的老人不相信妻子已经死在了路上,迟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当他最后放下,接回老伴的骨灰盒时,他爱抚地把手放在盒子上,对着盒子说,你怎么变成那么小一个了?

每当那时我都会想起妈妈,想起那个夜晚,可是压抑的封存依然存在。

我和老越也做过坏事,他说我们是坏人了,我们在共谋一些逾越生死规则的阴谋。我常常为此兴奋,老越却总是沉默地摸一下我的脑袋。

有一次我们赶到一个女人地方,她只有三十多岁,化疗已经让她掉光了头发,她说只有她丈夫地方还存着,她说,他留了一些我的头发,随身携带着。她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又重新漾起了一些光彩。

她为我们保守了秘密,我们上路去追她出差的丈夫。

在高铁上,我们坐在那个男人的前面。他和一个朋友坐在一起,他们看着一个手机。

我听见朋友问他:“她知不知道这些噢?”

那个男人推了他一把:“别扯了,她没有几天了。”

朋友:“你这么搞,心里就不愧疚的?”

“诶诶。”男人收起了手机,那些见不得人的对话暗了下去,他说,“那有什么办法,这么多年我为她治病,快花完了所有积蓄,我也算尽力了。我怎么办呢?我还年轻。”

朋友:“你说,她就一点没有察觉么?”

我从车窗的反光里看见他低下了头,他说,或许是有的,她很累,但是我感觉的到,只是她没说出来,但或许她真的不知道。

朋友:“你说,你老婆如果掌握了一种黑客技术,会怎么样?”

男人没有说话了,他把手机里另一个女人的那张照片藏了起来。

我当时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拔了他的头,但老越按住了我,他说我们是来拿头发的。他给女人发了短信,女人的回复很短——“他不是这样的人。”

我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过了片刻,有一条消息传来——“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呀?”

老越口袋里的桃木杖被我一把夺过,我跳起来把那个男人的魂魄打飞,周围的人此刻看不见我,我愈发肆无忌惮,可是在他身上,我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的头发,只在西装的内衬口袋里找到了一枚新的戒指。

“我把我的魂勾走,会怎么样?”我问老越。

他沉默了很久,用一只手撑着满是胡渣的下巴:“他会死,那个女人会活下去。”

我二话没说地勾走了男人的魂。

“但是这是违规的,我们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回到了老越身边,我已经不知道生死在我手中是什么样的事情。我问他,你不阻止我吗?说完眼泪又掉了下来,死亡曾与我这样接近。

他问我,我能抱你一下么?

我掩着面,第一次被他的双手安慰,我细声问他,会是什么惩罚。

这个男人低下头对我说,没关系。

我用拳头轻轻地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像蚊子一样说话:“不要再贴着我了,热死了。”但是一只手还是拽着他的袖口。

 

那天已经很晚,我们不得不找个地方留宿,关于拥抱的事情我们之间达成了某种无言地默契,谁都没有再提过。事实上我从未与一个男人拥抱,我甚至反感、排斥,但是我无法解释事实,我只能告诉自己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那里大概是一个郊区,黑灯瞎火,小路旁是一片荒原般的建筑废地,我们在残砖碎石里穿行,难得可见的一盏路灯下,挂着旅店的广告灯。

他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可不可。

我说,啊,这也太破了。

他把我拎了进去:“出差你是没法挑的。”

那大概是一户人家自己改建的房子,孤零零立在废墟之中,我们分到了一个只有一张床的房间,楼下坐着的男人估计以为老越是我的爸爸。

我把书包横在了我们中间,我说,你要是敢在我旁边打呼噜,我就杀了你。

这个男人很识相,倒头就睡,没有一点声音。

半夜我还是睡不着,我又把他摇醒,他揉着眼睛,昏暗的灯光下,我发现他其实没那么老。

我说,你给我讲故事,我睡不着。他一个一米九的汉子,有气不敢撒,他说,我哪来的故事,我就是一个勾魂的。

“那你就讲你自己的故事,你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怎么变成这样的?”他把腿盘起来,靠在床后墙皮脱落的石砖上,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巨大的蚊子在灯下撞着死亡。

“以前有一个小男孩,他生下来后就只有妈妈,从没有见过爸爸。”

和我好像,我说。他白了我一眼,我乖乖地闭嘴。

“十五岁那年,他得了一场重病,快要死了。在最后的一个夜晚,他看到了姐姐,像一个天使一样走到他身边,问他,你要和我走吗?”

我不知道姐姐是谁。

“男孩点了点头,但是姐姐很快又说,不行喔,姐姐现在不想要你走,你还有很长的路。说完她就消失了,男孩看见身旁熟睡的妈妈从身体中爬起,白色的透明形体逐渐升了上来,碰到了天花板,然后缓慢地飘了出去,蓝色的血落在了地上,她再也没有醒来。”

“男孩的病无缘无故地好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姐姐,最后姐姐教会了他勾魂。”

我知道老越说的是自己,那时他停顿了好久,老旧的吊扇像是随时要掉下来,把我们俩砸个头破血流,我知道他作了很多隐瞒。我的眼睛早已合上,但其实我根本没有睡着,他不再讲下去,我在黑暗中,似乎感知到他注视着我,看了我好久,我们玩着单方面的木头人游戏,直到他关掉了灯,在我额头前轻轻念了一声。

“姐姐。”

 

第二天我们去赶地铁,在地铁站排队的时候,我让老越把桃木杖给我。

“魔法师。”我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今年十四岁,老越二十九,我们所经历的生命都是时间的孤独延长。

“为什么这样叫我?”

我跳起来,用桃木杖在他的额头上打了一下,他说,你干嘛。我像个疯子一样笑了起来。

他没理我,我坐在行李箱上,看着他离开。我赌气直到他回来,周围全是赶着去上班的人,一对情侣因为迟到在我们旁边争吵,女孩说,我连早餐都没有吃,你刮胡子非要那么慢吗?

我看着他们,一根巧克力面包棒碰到了我的嘴唇,我不争气地衔住,接过了老越手中地酸奶,他说,这个好吃,然后又憨憨地笑了。

我把头转了过去:“我才没有原谅你。”

不过那个酸奶真的好好喝。

 

回去之后的第二天,老越告诉我,我已经合格了,我可以自己去进行任务了。我开心地在他肚子上打了一下,我说,我不要叫你老越了,你又不老。

他低头看着我,眼神像是一个孩子。

我说,我要叫你越先生。

然后我就被他发配到很远的城市,他给了我一根新的桃木杖,尾端雕了一小朵桃花,应该是他自己做的,我坐在列车上,用手指感受它的纹路,真是个臭直男呀。

任务相当顺利,其实都是些简单的活,只是路途来去遥远。我们之间用鸽子通信,这些鸽子像是纠缠的量子,报信极快。

那是一个午后,我在陌生的床上午睡后醒来。我惺忪着眼,对着鸽子说:“我好悲伤。”

越:“你怎么了?”

我:“我不知道,我梦到了下雨。”

越:“那座城市下雨了?”

我:“没有,现在外面万里无云,阳光明媚,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我梦到了下雨。”

越:“嗯。”

我:“那是一场好大的雨,下在一座森林里,每一棵树都有上千米高,一百个人也环抱不来,我坐在树下,听见巨大的雨水打在树叶上,森林尽头的地方,我看见妈妈站在那里。以前的夏天,我们总会在午后一起听对流雨。我都想起来了。”

越:“妈妈。”

我:“越先生。我想妈妈了。”

越:“我陪着你。”

我:“你会想吗?”

越:“我也会想。”

我:“你会想姐姐吗?”

越:“会。”

我:“你喜欢她?”

他竟然不置可否,但我没有继续问下去。盛大的夏日,苍白的夏日,风扇像是能永无止境地旋转。

我:“越先生,我今天上午路过动物园,看到了新出生的鹿宝宝,它们好小,我都不敢呼吸,怕吓着它们,越先生,你见过鹿宝宝吗?啊哈哈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诶...”

说完,眼泪落了下来,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封存的点终于不复存在,磅礴的人类感情在压力下汹涌而出。

“我想妈妈。我好想她。”

 

越先生始终没有再回我,直到夜晚我的门被敲响。我打开门,他就站在外面。

“一身的汗,臭死了。”我说着就要关门,他用手把门抵住,用他的方式笑了。

寂静的夏夜,我们在门口对视,我听见蟋蟀在树丛里喧哗,远处货车的喇叭撕开一道裂缝,我问他:“人死了以后,那些魂魄究竟去了哪里?”

他认真地回答了我:“会被送到一座宫殿去,但那不是什么华丽的宫殿。”

我说,哦。

“那是一座废墟。”

我说:“死去的魂魄最后去了废墟,真美。”

他点头说是的。

我看着他孩子一样的眼睛:“就像我们那天住的那个旅店,我们两个野人,住进了一座废墟。妈妈也在那里吧。”

他平静地呼吸着,在走廊的昏黄灯光下,张开了手臂。

“嘁,我才不要抱你。”

他依然那样等待着,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把自己送到了他的怀中,我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的温度。

该死喔,他身上没有汗味,甚至有些好闻。就像是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一种安全的状态,我再也无法抑制地放肆哭出来,我知道这些悲伤早已存在,只是现在才找到我。

老越紧紧抱着我,我暗下狠心,一定要把鼻涕全部流到他的衣服上。

 

分开之后我又赶到另一座城市,再回到老越的房子时,他已经死了。

他受到了早已被他预知到了的惩罚,可他从没有阻止我。他说,姐姐也会这么做的。

我没有再见到他的尸骨,那种封存又找到了我。我在他的家中一件件收拾旧物,就像是我死去的男人,可是他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过。

我自然地接替了他的工作,在之后的很多年里,我见历了无数的死亡。

可我再也不能知道他的魂魄去了哪里,谁剪下了他的头发,为他擦掉了蓝色的血,他现在在哪里,没有我,他孤独吗?我问鸽子,它像个呆瓜一样说不出话,因为另一只也已经随他而去。

之后几天的夜晚,我总是重复地做到同一个梦,世界是一座无限高的钢铁山,一路上充满了欢乐与痛苦,所有人匍匐在地上攀爬,用痛苦交换欢乐,在那些少得可怜、几近于自我麻醉的欢乐场里用光了自己的时间,乱葬在随处皆是的残瓦乱石之中,最后变成了废墟本身。我也看到了老越,他总是一个人安静地爬着,他也沉溺欢乐,那近乎于毒药的偿还,他四肢零落,继续爬行。

这种痛苦一直延续,直到我翻出了他的日记,在他十五年前的字迹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未来,那一刻我感到悲伤像掺毒的甘泉一样涌出,很多个夜晚里,我清晰地感受到时间的质感,它像是我们之间的契约,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

正像十多年后,我注定会像二十年前那样定居到他小时候住过的城市,我会在那里有一座小房子。

我的邻居是一个可怜的单亲妈妈,她有一个可爱的儿子,我常常和他一起玩,但他太小了,什么也不懂,不过我又懂得什么呢?

在痛苦无法自抑的日子里,我常会把手往死亡的炭火里试探,最终看到那个小孩的脸,他说,姐姐你陪我好不好,永远陪着我,我会保护你的。

每当这时,我就会把手缩回来。

你个小屁孩,你能做什么呀?这些话等到你二十九岁那年再对一个女孩子说吧。

可我不会这样说的,我将会摸摸他的头,说一个自己都知道是谎言的承诺。

我会教他养鸽子,送给他一只灰白色的鸟,带他去地铁的酸奶店,给他买巧克力面包棒和酸奶,认真地告诉他,你记住了喔,这个好吃。我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询问他的理想,怂恿他成为一个优秀的魔法师。

我会让这些所有的相遇变得自然,却又理所应当,就像以后的他将对我做的那样。我们在每一次时间的重逢里辨识却不指认,平静地接受痛苦和欢乐。

我知道他会是一个乖孩子,他每年都是三好学生,妈妈会为他骄傲。我也知道,十四岁那年他会得一场大病,每当我看见病床上面色苍白的他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到将来的越先生,然后就想到那一天的自己。

是的,那是重要的一天,我会尝试结束这一切。我们当然约定过,他知道我的火炉是我们的秘密,当我在炭的余烬中几近窒息的时候,他会打碎我家的玻璃,我躺在床上,已经接近死亡,他以为这是个恶作剧,他以为我在笑,其实我在哭。我会安静地看着他,不点破他心中对我复杂的感情,就如同那时的我对前一生的他一样。

请你原谅我为你擅作决定,我已经见过了太多死亡,他不能和他的姐姐走,他将在十四岁那年继续活下去,和他那个受到惩罚命不久矣的姐姐学习这门手艺,在十五岁那天被告知我的死亡,然后在十五年后,用它去与已经十五岁的我相遇。

我常常在绝望的痛苦里找出这本日记,那些时间不可逆转,可是此刻它们全都降临,它们全部为我归还,我总是对着日记发呆,指尖冰冷。

我还有漫长、空漠的许多年,即便这些都只是你告诉我的故事,但我也只能相信——

它们终究会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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