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云将

【一】

 

 

今年拉萨的雪下得尤其早。

每年总有新生的孩子是一生中头一次看见雪的,那些飞旋的白色精灵,像一个童话一样覆盖在野花上,布达拉宫随也即被覆成白色的一片,随处可见的三色经幡在一场早冬里猎猎作响。

这场雪下了半年之后,人们开始有些担忧了,充斥满眼的白色大抵已经不再是他们心中圣洁的信仰,在那个年代,那个村庄,本就贫瘠的土地覆上了这样一层厚厚的雪,再也长不出一颗青稞或牧草,人们能遥远地望见这座圣城,大雪比时间具有更深的古意,在其中的布达拉宫显得格外的小,即使是雪山被阳光刺眼照耀时,也没有一点温度能给人们带来安慰。

贮存粮食的筐一天天变浅,牛羊不再壮实。佛像前的人们发现虔诚的祈祷已经失去了光明的时候,渐渐地所有人都指望村庄里唯一的巫师——那个年过八十的老婆婆——能够说些什么。

 

 

“你们看漫天诸佛。”她满头白发,迷离着眼睛不像能见物的模样,可大风中她不为所动,拄着腐朽拐杖的手在高原上金色甚至苍白的诡异阳光下显得毫无血色,“无法解救你们。”

“我查了历代巫师的记录。”她说得很缓慢,转头时看向一个行将步入中年的女人,“云将还差一个人。”

众人低下了头,云将的传说古已有之,如今竟不得不有几分相信。有人偷偷抬眼看向那个女人,她年轻时生得俊俏,可如今头发多少有些枯涩,眼中隐约有血丝,仿佛已经由疲惫与岁月的摧残。

继而更诡谲地,越来越多的人抬起了头,最后所有人都看向了她,人们的眼神却怯怯的,每当与她扫过的目光相会就失去了光泽。

她有些颤抖,双手紧紧地握拳,指甲深深地陷进皮肉里,可是她没有说话。

只有一滴苦涩的泪水,在坠落的过程中精巧地折射阳光,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一触到这佛光闪闪的高原就好似敬畏地与满地冰雪融为一体。

“图玛…”

那是她的女儿,是村里现在,唯一一个因重病死之将至的人。

 

 

【二】

 

 

图玛向着天空喊的时候,云将正在最大的那朵云上手忙脚乱地安排他收到的魂魄。那些魂魄每个都有他们生前那样大,只是不再有重量,变得纯白甚至透明,最后已经难以辨认是谁了。

图玛曾经和云将说,他这样收拾还挺像南方的人晾晒鱼干的模样,彼时云将翻了个白眼,说不要影响本人工作,图玛躺在茂盛的草地上嗤嗤笑着。

每当有人死去,云将就会将他们的魂魄引到这朵云上,最下面被云系住,他们就像被牵住的风筝一样飘荡,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他们就发出“呼呼”的声响,有时太吵云将睡不着也毫无办法。

“等一下!”云将向下呼喊,“哎真是见鬼,我数学不好,再数数。”他嘀咕道。

横竖都是九百九十九个了,偏偏就差一个。

他试过各种摆法,最后索性把他们聚到一处。每到雨云来的时候,每一个魂魄都会下雪,这云上密布的白色,注定今年的大雪难停。

其实只要再有一个就好了,这个一会使那个数字走向完美,使一切都解决了。他将带着一千个魂魄进入地狱,他可以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就心安理得地退休,他为每个魂魄都在世间安排了栖身之地,那样一千个魂魄将转向来生,也不会再有大雪了。

可偏偏就差一个。

“算了,恐怕还得几年。”他喃喃道,今年冬天如何也只能熬过去了,他揣测村里的人都还算健康,他们虔诚地信仰着诸佛,经文和木鱼的声音在云间都能听见,好像大雪真能怎样自己停下似的。

 

 

云将飞下来时看见图玛正在玩雪,他始终不知道这个女孩如何能看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也只有她一个,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还没落地一团雪花就砸在他的脸上,图玛笑了起来,抖落了满身的雪。

“叫你半天都没反应。”

云将指了指天上:“你那活太难办了,有那么多的魂魄就会下那么多的雪,我感觉我都快要发明矩阵了,但怎么摆都没有用的,还不如跟着他们一起祈祷。要么...除非——”

“除非?”

“除非再多死一个人。”

图玛看着云将,她的眼睛出奇的好看,云将时常猜测天堂埋在其中,她的脸上也透着不深不浅、恰到好处的高原红,像一簇小小的生的火焰蔓延开来。

她转过了头。他们正在一个小峰上,四处仍有在大雪中低不下头的野花,什么颜色的都有。

“还以为你有多厉害呢。”图玛笑着说。

她指了指野花,又看向不远处的村落,香火从布达拉宫升起,人们在天灾面前渴望用虔诚获得救赎,他们已经被寒冷和饥饿折磨了十几天,唯一不放弃的却是跪拜合十。

“它们,他们,都快死了。那时雪停也没有意义了。”

云将没有多大的感觉,他已经见历过太多的死亡,冬天的高原尤其复杂,像是莫名的事理都要拆解作或黑或白的形态隐藏在视野之中,如此才能够千年不变。

他的神情也像雪雾一样变幻起来:“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三】

 

 

微弱的烛火下图玛的阿妈正在缝一件衣裳,她想在冬至之前完成,不管事实是怎样,说法上那也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天。而在另一种刺骨的语境中,它是图玛的最后一个生日。

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合眼时不免想起村里的人不肯给她药的时候的模样,她想反抗些什么却被重重地推开来,原来在一个人群面前,其中的一条并不关己的人命是如此价值。

可那是她活下去的理由。

“全村的人也想活命…”

一些疯狂的声音回荡冲撞,入夜落入于圣洁的雪域高原里,流窜成一个不知名的鬼魂。她想起时总是会觉得世事恍惚,难辨真假,如此就刺伤了自己的手指,一滴血珠冒了出来,染红了洁白的羊毛。

“阿妈…”图玛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了,女人转过身先是一顿,随即才揽住图玛。近来她总是像渴望般地端详她——每一处眉眼,每一处肌肤,从她诞生时这些和她的骨血就揉碎粘连在一起的部分就令她心惊胆战,时而不住地惊悸。

图玛不知道该怎么办,在阿妈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抱住图玛,用力极大,图玛感觉到了一种不协调的颤抖,是她又在哭了。

此时屋外正是幕天席地的大雪。

 

 

【四】

 

冬至前的那个午夜,图玛和云将坐在崖头,双脚悬在夜色的半空之中摆动,眼前难以分辨雪花与星辰。

图玛抬起头,望向天空出神。

“看星星的时候总是想起一句诗。”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一缕游丝,“从童年起我就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云将从后面看向女孩,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春风从唇齿间泄露出来,轻柔中又像尖刺向般穿骨刺心,带来一季的催生,缓慢中令万物向上撕裂躯壳的力量。他看着图玛在星光下的脸的轮廓,忽然感到和看向一个人群无异,因为人群并不存在,只是一个幻觉,千百年无数的过往时间就像乱刀和巨马,切割、践踏着他的回忆,他似乎从未如此认真地凝望天空,每一颗星辰排列成一条条璀璨的光臂,在他的头顶以令万物膜拜的姿态如此清晰地旋转,从不屈于改变。

她却说:从童年起我就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

“有时候觉得你像是玛吉阿米,很久很久之前,我见过她一面。”云将又一次掩藏了他心中的未知,“那时她在沏青稞茶,我感觉她就是一颗青稞。”

图玛歪过头来,笑着看他:“哪里像了?”

云将的沉默里包含了那夜的星空与落雪,千年的雪山高原,终于为他呈现慈悲与凄凉,永恒与瞬间在星空下厮战。

图玛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声音轻柔像是雪花簌簌地落在地上:“你问我点什么吧?随便什么都行。”

可是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他只觉得肩上传来了颤抖,一阵湿润穿透到肺腑。

他始终无法明白那一句话的意思。

 

午夜临近,与云将道别后图玛回了家。阿妈不知去了哪里,她把自己紧紧裹在单薄的被子里,脑袋像火烧一样的烫。

此时万家皆灯火,所有人都祈祷着在这个夜晚发生些什么,他们的眼中映出无尽的风雪,企盼用火光感动诸佛。

而图玛的阿妈正在挨家挨户地讨药,可得到的回答却如出一辙。

“全村的人也想活命…”

像是一句亘古而来的咒语,在千百万年星辰的光辉下不曾更改。

 

 

图玛开始剧烈地咳嗽。

“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有药是不会好的,告诉你也没有用。”

“我可以帮你去偷。”云将几乎是脱口而出。

图玛没有说话,云将有些着急。

“你早就给自己想好了这个结局吗?你之前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图玛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望向黑暗中深邃的虚空,一如既往地笑着。

“用不了多久了,你带着我离开这里。我不害怕。”

“可你看看外面,你阿妈跪着向每一户人家讨药,你想救他们,他们每个人都盼着你死。”

“没关系的。”图玛有些哽咽,“替我和阿妈说对不起…”

云将张口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封死一样打不开。

幽暗的空间外面,大雪拍打在薄薄的墙上,像时间抚摸一个脆弱的壳。

“地狱冷么?”

云将空空地望向她,摇了摇头。

图玛笑了。

“再见,在云上等我。”

一缕游丝般的重量曾被她敏感地捕捉,又在这一瞬间永远地消失,图玛望向头顶粗糙的屋梁,眼泪像无数片曾落下又无声离去的雪花一样洁白。

她的嘴唇翕动——

“傻瓜…”

 

 

此时最后一扇门被关上,图玛的阿妈匍倒在地,蜷缩起身体嚎啕大哭。

“阿妈对不起…”

而老去的巫师领着长长的队伍举起火把送别一千个魂魄,布达拉宫下灯火通明,传来最虔诚的祈祷。

 

 

一束白色的激流如洪水般从天空泻下,云将和九百九十九个魂魄冲荡在每一条街巷,那些都是他们的先祖,此时却携着漫天飞雪在每一个角落“呼呼”作响,他们的表情随云将而变,那是怎样的愤怒?

人群慌张地逃散,火把散了一地,风雪呼啸在这种圣城。

云将披着图玛送他的白色大氅赴最后的约,这是他早就作下的决定,驱散所有的魂魄,任由自己万劫不复。

幕天席地的飞雪像是要扑灭这千年不绝的香火,星辰顷刻万变,这时一柄藏于黑夜的桃木剑从巫婆手中刺穿了他本就不存在的心脏。

山头的寺钟被敲响,夜半交替,所有流浪的魂魄都散落人间,风雪即将停止。人们都跪谢漫天诸佛,或寻找那位伟大的巫师。

而图玛不会看见,将死的云将强撑着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子像是要亲吻她的额头。

那一刻他的灵魂带着一条饱经千年寒冷的破碎生命撞入她的身体,她猛地睁眼,漫天飞雪倒流,一股巨大的悲伤像是带着千年的负荷扑面而来。

她忽然在自以为的临死前最后一刻,恍惚中想起云将,一个孤独游荡了一千年的孤魂野鬼。

可逆流的急雪像被压迫的时间,不给人以任何喘息的余地,一切就在某种亘古的潮流之中推进着,它们拆解了一切被赋予的意义,让每一种逝去都成为一份不为人知的礼物,他就把自己的时间赠送给图玛。

而急流压得她同样喘不过气,有一些难以分辨的瞬间她仿佛看见,那片巨大的云上,云将站在所有魂魄的中间,那些魂魄像是海浪一样像他涌去,他们面无表情地撕扯、践踏着云将,而云将只是无声地望向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屋门被打开,她带着一颗像是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撞进无边的黑暗。她轻声试探般问道:“云将,是你么?”

而当她走近时,她才看见那一件白色的大氅,胸口一点血红如朱砂,右手的袖口,扭曲地指向她的脚尖。

她的阿妈跑过来抱住她,她披上那件大氅,没有一点点温度,就像天上洁白至虚无的云朵,什么也没有留下。

她在幕天席地的风雪里泪流满面地抽泣。

“傻瓜…”

 

 

 

 

 

等到这些酒

都被苍白阳光蒸干

我欲玉碎

我已在这座城里

生老病死了太多遍

……

请 一定原谅

在翎羽纷飞里

我时常看不见你说的太阳

你的歌已经唱完

而寄给我的花却落败在半路

迟迟未到

……

从此习惯虚度

如果我曾在这里

那我也仅在这里

不会在任何地方

当它最将死之时

曾出入来往的云

没有一朵下过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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