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鸳鸯钺


 

林宓翻进东宫时,发现里面已经乱作一团,许多身着褐衣的内监们端着水盆来回奔波。

应该是着火了。她在心中暗忖。正好。

轴线正中的那座便是太子寝宫,于是她贴着宫墙屏息行走,没人注意到她就从窗口里翻了进去。寝宫虽然巨大且廊道纵深,但顺着混乱的火光,她还是很快摸到了路。在即将冲进去之前,林宓暂且停下,将悬在背后的双钺取下,然后一跃而出,径直指向前方。

她怒目凝视,刚想说:“狗男人,你死期到啦。”却发现无法说出来——

外面的火势变大后,透过窗牖照出鹅黄的光影,一个少年一只手掌着烛火,另一只手护着微弱摇晃的火苗,在遥远的距离外微微笑着看向林宓。她感到很疑惑,太子,应当如何也有二十来岁了,况且这里是东宫护卫的核心,怎么会有个孩子在这里?

林宓不由地向前踱步,少年见她过来了,对视片刻后竟投来殷切的、肯定的目光。

“呜呜,好啊,太好了,我太感动了!姐姐等我一下!”

他把烛火放在案牍之上,从身后的床下取出一个整理好的包裹,林宓接过后打开一看,除了些稀罕的、不易败坏的珍馐之外,还有一盒蛐蛐、一面镜子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少年把包裹收起打了个结,然后把自己也交给了林宓。

林宓将双钺收回背后,不禁扶额。好家伙,把自己当成救火的了。

没有办法,找不到太子刺杀就无法完成,她现在似乎只能先跑路了。林宓低头又看见少年热忱的目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摸着额头思索,要怎么把这个小东西带出去呢?直接牵着太不方便还容易走丢,要不抗出去吧?她像打量一只猪的身材一样上下端详着纤瘦的男孩,正准备从腰下手将他一把抱起,廊道上竟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殿下,殿下啊!臣来救驾了!呜呜呜,臣救驾来迟了!”

林宓一惊心想坏了,左右顾盼发现仅有一扇窗户可以翻出逃跑却为时已晚,那个男人身着司御率的官服,拖着一把重剑冲进寝房,林宓不由地将一只手揽过少年的肩膀,让他无法脱离自己的控制,而另一只手放在背后的双钺上,金属冰凉的刺感令她安定一些。

男人冲进来后就不再呐喊,他环视了所处的情况,眼神中晃过一丝疑惑,随即还是把重剑举起,忽略过林宓冲向少年而去。他将剑举过头顶,口中竟然也嘶喊道:“狗男人,你死期到啦!”

林宓心里一惊,但仍在移步的同时手掌发力,将少年护在身后,那司御率大抵猜不到她竟有这样的功夫,以为必杀的一斩落了空,林宓便将另一只手掌从男人背后击去,命中了他的脖颈,将他击倒在地,他还要反抗,林宓就用膝盖顶住他的背,把他的双手掌锢在背后。

“你是侍女?”男人被压在下面扭头问。

“不是。”林宓回答他。

“他是太子?”男人又问。

“也不是。”林宓再次扶额。

外面嘈杂的脚步越来越多,并且逼近寝房,司御率大人感到脖子有些酸,可是后背被人家踩住了,他只好把头搁在冰凉的地面上,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和发生的一切,然后目光空洞地唏嘘:

“好家伙。”

 

 

“好了,你可以开始说了。”篝火照在林宓的脸上,一闪一闪的。

“为什么不是你先说?”那个叫徐图的司御率反问,“你也深夜出现在东宫府中,不可疑么?”

“好啊。”林宓笑了一声,两根纤细的手指轻轻绕过布条,向后收紧时徐图疼得浑身颤抖,他的手臂刚才被林宓拗脱臼了,羽林军赶来时他们很艰难地逃出去,手臂上因为无法使力又中了一箭,林宓手里的布条就是给他包伤口的。他恶狠狠地回头瞪了女人一眼,林宓笑吟吟地看着他,许久后徐图终于明白,自己是别人的瓮中之鳖,只好松懈下来。

“我是司御率,你也看得出来吧。”徐图把赤着的手臂呈出去,眼睛看着篝火。他们连夜出了皇城,在荒郊找到一座废弃了的观音寺,破败的石像蒙着灰尘和蛛网,那菩萨手掌合十,形态巨大,林宓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徐图继续说:“司御率,就是护卫东宫的安全。我是几日前刚刚升到这个官职的,之前都在禁军,但是去东宫是我真正的目的,因为只要进了东宫,就有机会近太子的身。我要杀他。我的身份干净,自然不会被怀疑,之前在禁军里立过功,很顺利地就谋到了司御率的职位,正好昨夜东宫大火,正是行刺的绝好机会,谁知道——”

“我也猜不到太子根本不在宫中。”林宓一边听他说,一边包扎伤口,她转头看向身后,“你不要去爬那个菩萨像了!”

那少年还是被她从宫里带出来了,他站在石像底下,抬头和没有瞳孔的观音像对视,夜里天气阴冷,观音像的鼻尖凝出水滴,落在少年的头上,他用捡来的树枝去够观音手中盛菩提枝的瓷瓶,最终竟然想要直接爬上去,被林宓恶狠狠地叫住后,少年把双手被在身后,回头笑容灿烂地看着她。

林宓觉得自己拿这个小孩完全没有办法。

“该你了。”徐图向上看去,火光里女人的目光望向那个男孩。

“哦。”她反应了过来,对上了徐图的眼睛,她含糊地说,“我也是去刺杀太子的。结果那个狗男人根本就不在那里,我们两个都被他耍了,哎呀想想真是尴尬。还有这场火,不是很奇怪吗?”

“是啊。”徐图挪开目光后点头,“是太奇怪了。现在怎么办?我们已经被皇室盯上了,一定是全城通缉,刺客被抓到下场可是很惨的。”

“不知道。”林宓摇了摇头,“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太子,你也要杀他,杀了这个狗男人再说。”

“可是太子在哪里啊?”还是绕不过这个最要命的问题啊。两个人坐在地上四目相对,一筹莫展,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你们要找太子?我知道呀。”那个少年捧着观音像手中的菩提瓷瓶,回头时目光澄澈,远远地对着他们说,“太子,不就是我的皇兄嘛。一般人可是找不到他的哦,你们带我一起玩儿,我就帮你们找皇兄。”

 

 

在逃命的路上,小皇子被徐图用一只手抱着,断断续续地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那天皇兄说能带我出去玩,我开心坏了。你们知道吗?我在宫里一年出不去几回的,只有皇兄对我最好,每次从外面回来都会记得给我带礼物,有时是一盒蛐蛐,有时是一套皮影戏,还有一些宫里绝不可能找到的书和画。”

徐图眼睛躲闪了一下,他心想啥书和画啊,宫里还寻不到,这不是荼毒青少年纯洁的心灵么?林宓看出了他猥琐的心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只好听小皇子继续说。

“但是想要溜出宫去太难了哇,那天皇兄就把我拉到他的宫门外,他问我,喜不喜欢玩火,我说喜欢,他就让我用完晚膳后进他的宫门,带一根蜡烛,他说他在宫墙后面到了鲸油,烧起来很快的,只要火苗碰到就能烧一把大火,他会在外面等着,派人来接我。只要着火了所有人都会忙着救火,我们就能逃出去。”

徐图一边奔跑,一边睁大眼睛。他们后面还有追兵。

“我就按照皇兄说的做了呀,蜡烛烧起来后我不知道该藏哪里,外面的人开始救火,我就等着皇兄说过的人来接我,然后你们就进来了。你们真棒!真的,看到你们抢着来接我的时候我特别感动!那么我皇兄要让你们把我带到哪里呢?难道不是在那个寺庙玩嘛?”

徐图转头和身边的林宓对看了一眼,发现她的脸色同样难看。

“传统?”林宓盯着他问。徐图想了会后点头。

当朝过去几代废太子而新立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子俨然已经成了高危职业,而如果太子之外没有其他的合法继位者了的话,废太子的可能性也就小了很多。

林宓和徐图对看一眼后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太子根本就是想借火势直接杀了小皇子,就算查下来也是他自己贪玩点的火,死无对证,也就根本不可能有人会去接他,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去行刺,小皇子恐怕已经变成灰了。

两个人想了想后齐声啐了一句:“狗男人!”

他们又跑出一段路后,到了彻底的荒郊野外,巨大的树林将一切道路掩盖,树叶相互编织、勾连,隔绝了月亮和整个天下,细致而密不透风。林宓攀住徐图的肩膀喘息,她说:“不行,我跑不动了。”

徐图看了她一眼,说:“那你歇着吧。”

林宓没想到这个男人会这样回答,她撑在一棵树干上,抬头看着徐图缓缓把皇子放下,从背后将那把重剑拔出后扛在肩上,林宓皱着眉头问他:“你行不行啊?要不你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帮我争取点喘气时间,然后换我来吧?”

徐图只给她一个背影,他冷笑一声说:“哪有让女人冲在前面的道理?方才在东宫,着实是我大意了啊,没有闪,眼下你就好好看着吧!”

林宓打量着他的模样,忽然感到有些好笑。她真的眉头舒展,笑了起来。

而徐图也并不慌张,在东宫时他确实太轻敌了,林宓那几下功夫用劲很巧,却探不出深浅,看她现在的体力,如果真的打斗起来,大抵还是自己占上乘的,而对付其他人,他有自己的办法。

追兵很快就赶到了,是个小队,约莫十几人,领头的还是徐图数个时辰前的头领。

“徐图。我在朝上替你美言,让你晋升,想不到你如此不知好歹,竟然想放火烧死皇子,你知道做反贼是什么下场么?”

徐图也不辩驳,眼下也无所谓了,他舔了舔舌头,双手搭在肩上长剑剑鞘的两侧:“诛九族。”

那个头领已有老相,两鬓发白,鹰喙般的嘴唇,他点点头说:“识相的话把皇子交出来。”

徐图回头看了一眼,那小皇子还躲在树后面看戏,他估计以为这是给他准备的节目,打起来时没准还会鼓掌。

“交出来就没事了?”

头领的眼睛亮了一些:“那是,自然会向廷尉处说明,也算是将功补过了。”

“我可不信你的鬼话。”

那头领怒不可遏,径直向徐图冲去,他使的也是一柄长剑,徐图见他杀意心切,侧身就躲过了他极快的一击,刚想回身反攻,想不到那男人竟根本不停下,而是以更快的速度向前冲去。

徐图朝那边大喊:“林宓!”

林宓连忙将小皇子抱起,那孩子还在咬手指,被姐姐举过头顶绕来绕去,没几下下来就眼冒金星,趴在姐姐的肩膀上说自己头晕晕。

徐图在那个男人的背后出击,男人只好转身回来。

“看来,只能先把你们都杀掉,才能夺回皇子了,逆贼。”

徐图冷笑了一声,大抵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小皇子之外大家都心知肚明,刚才那一剑他分明就是冲着皇子去的,他已经是太子的党羽,就是来追杀皇子的。

“徐图,小心啊!”林宓下意识地在身后喊。

那男人又运剑而来,他的剑法行迹诡异,看不出任何门派来,又像是暗藏多年磨砺后老而妖的章法,让林宓也有些不寒而栗。而徐图调整着呼吸,竟然将自己的剑丢在了地上!他将赤空的双手伸出,男人的剑以一个诡谲的角度切入,眼看就要刺穿徐图的喉咙,他仍然不动,直到最后一刻才侧身躲过致命一击,剑刃还是割开了脖颈的一些皮肤。

徐图的脚步在地上移动,划出弧形的轨迹,男人见他始终不反抗,只是不断躲闪,攻势愈发猛烈,但凡懂些门道的人都看得出来,徐图完全占了下乘,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余地,落败也只是时间问题。林宓在一旁也看得心切,手不由地放向身后,随时能把双钺取出。

“够了!”那男人多次斩杀未果,心中怒气冲天,手中的长剑舞得眼花缭乱,林宓也看得出来,这是杀人术,那些迷幻的轨迹里,大部分只是为了迷惑眼睛,只有一条线路是核心,它指向对手的心脏,那一剑也许是三十年的功夫,徐图真能防出去?

在迷乱的剑舞之中,真正的杀人刀闪烁而出,林宓心中一惊,但剑的速度太快了。那一刻电光火石,徐图竟然将手伸出去,像是要握住锋利的剑刃,只见那柄闪着寒光的金属颤动了几分,他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刁钻和无法看出道理的姿势完美地找出了那个男人招式中极为隐秘却是致命的破绽,他只是手肘轻轻一点,男人的长剑坠落在地,他把拳头放在男人的面前,微微笑着。

在场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在这个顷刻之间发生了些什么,场面再次十分尴尬。林宓一只手撑在树上,想起徐图刚才佯作正经的模样和现在的姿态,不禁觉得他傻得有些可爱了。

男人羞愤交加,他从侧面挥出一个左刺拳,徐图这次却完全没有防备,右眼被刮擦了一下,随即被巨大的力带倒在地。

“你不讲武德!”徐图坐在地上,用手捂着眼睛唾骂那个男人,“刚才你分明已经输了。我那拳要是打下来,你鼻子就骨折了!”

林宓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男人的手下纷纷冲杀过来,徐图心里焦急万分,眼看就要死了,林宓的双钺却在这时划破平衡,像是极快的竹叶刀割裂空气。

徐图就坐在地上,看着林宓以极其凌厉的角度和速度在光影中闪过,她和每个人只交锋一次,然后就跃向下一个对手,而那些人无不在一击之后就捂住手背。

攻伐一圈之后,林宓站回到徐图身边,那个为首的男人恶狠狠地看着她,而他的手下们都跪倒在地上,手背划出一道不长不短的伤口,血液湿淋淋地滴落下来。

男人已然没了兵器,而在见识过林宓的身手之后,他气得不甘又无可奈何,刚才那个女人显然有充足的机会杀掉这里的每个人,她强过他们太多了。

他盯着女人笑吟吟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撤。”

徐图在后面拼命鼓掌,笑得很傻,他在地上躺得很舒服,大概躺赢的感觉就是这么爽吧?

那群人撤离后,林宓将徐图扶起,小皇子刚刚才从眩晕中缓过来,摇头晃脑地说:“哎呀,白天怎么也有星星了?刚才是什么节目哇我都错过了呜呜呜。”

林宓没理他,而是揪住领口问徐图:“你是怎么把他缴械的?”

徐图看着她如此激进的攥着自己,胸口露出了一些,林宓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一开始还装死纵容人家先去送人头了。不过,她倒是真没有想先试探他的意思。

她松开了手,徐图整理了一下衣物,还是低头告诉了她,声音却有些轻:“这是我的,传家功夫。”

“那你怎么把刀扔了?是拳法?”

徐图摇了摇头,脸上有些涩涩的,他把头扭过去:“哎,就是,看对方几次出招之后,我能看出对手的进攻套路,几个回合后就能看破他的招式,然后自然能用化劲下他的刀剑,这是‘落刀手’。”

林宓乐了,她拍着徐图的后脑勺:“啊哈,那下了刀剑之后怎么办?”

徐图涨红了脸:“不要再拍我的脑袋了!你是个女孩子诶。”

林宓根本没有理会他,仍然把手放在他后脑勺上,自己转着眼睛思索:“哦!会不会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别的武功,就是特别抗打,然后能卸对方的武器,卸了之后就没办法了,但是因为没了刀剑,基本也死不了,长年累月练得特别能挨打,时间长了总能抓到对方破绽。”

徐图羞愤不已,他转而问林宓:“那你的刀法从哪里学的?刚才你完全可以不给他们留后路。”

林宓笑着转过身去,把小皇子抱起来,那少年去摸她背上的双钺,两柄诡谲的刀锋闪出幽森的光,林宓把他的手拍掉,背对着徐图神秘地说:“传统功夫嘛,讲究点到为止。”

 

 

在酒馆划拳祝酒时,徐图忽然对这个女人感到很奇怪。

他看不透她的出手,但清楚她的武功有多高。以她这样的身手,无论她是出于怎样的缘由,就算没有天赐良机,现在独自离开再去刺杀太子也未必不可。他想不明白,也许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隐情,也许她是想通过小皇子找到太子。

可是不得不承认啊,她实在是太强了。

“徐图,再提两坛酒来啊。”

她把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俨然威风十足。酒馆里划拳的老手纷纷败退,她桌上的筹码也越来越多,小皇子在一旁帮姐姐数钱,算不清楚的时候就挠挠头,姐姐赢了就跳起来和姐姐击掌。

徐图摇了摇头,又叫了两坛酒来。酒尚未到,他已听到风声,他沉着脸凑到林宓耳边说:“怎么办?又来了。”

林宓依然笑脸下注,轻轻回答他:“别慌。”

她又对着所有人喊:“朋友们,今天来玩得尽兴,酒钱就全部算在我账上了。”

说着她便把一堆银子推给店小二,众人欢呼时,她偏过头极其隐秘地问徐图:“我们这几天跑出那么远,他们怎么还能找到?”

徐图摇头表示并不清楚,林宓笑着饮酒,极轻地和他说:“可能有问题。”

徐图还在揣度这句话的意思,追杀的人就已经冲了进来,看见那个人时,他心中一惊,对方显然也看见了他。他转头看着林宓,心里七零八落,忐忑不安,又不敢让林宓看出来。

而林宓早已一跃而起,小皇子极为默契地把双钺扔给她,果然不到几个回合,那群追杀的人纷纷落败,败走时,那个为首的人紧紧地盯着徐图看了一眼,却没说什么,他背后冷汗直冒,林宓却已经抱着小皇子准备离开了。

 

在客栈落住时,徐图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小皇子问他:“哥哥,你在想什么心事?”

“没想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喔。”皇子躺在另一张席上,少年的眼睛在夜晚清澈无比,“那哥哥能不能不要再转来转去啦,我睡不着。”

徐图满脸黑线。林宓住在隔壁房间,他把手枕在头下,忽然想到像她这样的人,在江湖上其实是最自在的,她无牵无挂,又有天下无双的功夫,不需要为任何事情担心,快意来去,随时可以为不公拔刀相助,用一生纵横天南海北。

他呼了口气,冬夜里气息化成可见的雾水,窗棂外漏进了月光,气息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哥哥。”

“嗯?”

“我已经睡不着了。”

“你数羊吧。”

“我在宫里的时候,侍女有时候会告诉我,以后也会有女孩子很久很久陪着我的。”

徐图大概知道他误解了些什么了,尴尬到想要融化的床底下去,他转过身背对小皇子,脸上长出一张痛苦面具。

“殿下…”

小皇子却没有等他解释:“看到你和姐姐那么好,我也好开心哦,我皇兄去年成亲的,娶了丞相的女儿,我听别人告诉我,是什么联姻,我也不懂,反正,我和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不见他们讲话的。”

他的声音轻了下去,可徐图心中暗自崩溃,哪里好了啊?

小皇子说:“不像哥哥和姐姐,这次出来玩,和你们在一起最开心了!而且我有帮哥哥哦,我都把哥哥偷偷做得好事告诉姐姐啦!”

“啊?您说了什么啊殿下?我还不想因为尴尬死掉啊…”徐图忙转过来,心中顿时有极其不祥的预感。

小皇子轻且赤诚地笑了一声,他看着徐图的眼睛说:“就是那天,姐姐赶路时鞋子湿了,晚上我看见你还帮姐姐把鞋子拿出去让风吹干,早上又拿回来,做好事不留名!你好体贴哦哥哥!但我都帮你告诉姐姐啦,怎么样?”

“您怎么说的呀…”

“就是,姐姐,昨天晚上哥哥把你的鞋子拿去了哦。”

徐图回想起那天白天林宓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现在想想,原来那是看变态的眼神啊!

“怎么了哥哥,我做的不好吗?”

徐图埋着脸:“不是的,殿下很乖了。”

可小皇子似乎还是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就跟着他一起沉默,过了会儿后徐图感觉气氛不对,对小孩子来说太压抑了,他过去摸了摸皇子的头。

少年的睫毛长长的,在月光下历历可数,他抱着自己说:“我有一点想皇兄了。哥哥,下次宫里的人来的时候,就和他们一起回去吧?以后再想办法一起出来玩。”

徐图摸着小男孩毛茸茸的头,忽然感到他很可怜,他想了很多事情,想起多年前离家的一夜,回转过来时,皇子已经睡着了。

徐图实在不忍心告诉他,你已经没有家可以回去了。

 

 

“这次你们先走吧。”

徐图把皇子交给林宓,将重剑拔出来。

林宓侧过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他们被追杀到已经习惯了,虽然都不凶险,但毕竟是短兵相接,哪一次刀剑不长眼就真的血肉横飞了。

徐图背对着她说:“每次都靠你,搞得我很没有面子,不要给小孩子留下不正确的观念。”

“你肯定有事情瞒着我。”

徐图心里一惊,转身时林宓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是否要说些什么,他看着地面思考时,小皇子牵了牵林宓的手,她笑着说:“干嘛?对本姑娘的鞋那么感兴趣?”

“不是!”他很着急地驳斥。。

“好啦。”林宓抱着小皇子笑,“人有自己的心事要藏着,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如果你不想说,就不用告诉我,也不用觉得谁对不起谁。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徐图眼神复杂地看着林宓,而她已经拉着小皇子准备跑路了。

冬天的竹林,到处结着斑驳的霜,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少时的一场雪,身体不由地寒战了几分,他定下神来,感到这个冬天格外地冷,他想起昨夜钉在镖上的信纸——“最后一回,要么自己来领罪,要么,本堂的刺客将你们尽数抹杀。”

落款是他熟悉的徽印,曾经以为是少年的梦和荣光,现在是他的梦魇。他回想起方才林宓年轻的容颜,心中痛苦万分。

他知道,本堂开始认真了,而有些事情,还是只能自己了断的。

林宓抱着皇子走到竹林的深处,她逗着皇子说:“走,姐姐给你买糖吃,不要学他,这个人笨死了。”

 

 

那天夜里,徐图躺在草席上孕育了一个梦境,醒来时下起了雨,有水滴凝在他的发间,夜空中变幻出只有曾经才能看到的绮丽的模样,他忽然间有些发愣。

梦里是三年前,那时他初来帝都,只背了一把剑,一袋盘缠和一身衣物。

那是他会念的诗还是——“细雨骑驴入剑门”。

钱很快就花完了,很多个夜晚他坐在护城河的桥下,看着望族的孩子们在满月时放下河灯,顺着河水经过他面前,有一次他甚至数出了河灯的数量,他意识过来时浑身颤抖,即便是夜里仍是华灯初上的都城凉薄无比,他在最黑的缝隙里眺望那些光芒,而母亲曾告诉过他,我们的家族,曾经也生活在那里。

那时他尚且不明白,“家世没落”是什么意思,而现在他已经十分清楚,寒士在这个时代是难以荣华的。那时他甚至有想过去接点私活,可他装盘缠的布匹,也是家里唯一的存物,他曾经说的是,“我是去复兴氏族”的呀。彼时先王未薨,却已不理朝政,太子一派几乎已然摄政,都城看似繁华,可他见过那些最肮脏、最黑暗的角落里,那里的人们是怎么一点点枯瘦下去、最终在某个无处遮蔽的雨夜病死床榻的。

所以当本堂找到他的时候,他很决然地答应了刺杀太子的任务。他不觉得自己是个刺客,他一直相信,自己将终结一个尚未降临的乱世,以他祖传的、绝世的“落刀手”。

后来他加入禁军,护卫有功而晋升,一切都按部就班地朝着那个早已是既定的方向行进着。但这次失败将一切都打碎了,失手的刺客是会被两边追杀的,因为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

他揉了揉眼睛,感到太凉了。他是一个少梦的人,可近来精神不太好,因为他总是想起收到飞信的第二个夜晚。

那天林宓带着小皇子出去了,徐图在客栈休息,忽然有人敲门,不及他反应,那男人就已经进来。

“落刀手?”

徐图咬着牙看他,他的声音有些年纪了,身体和面部隐藏在遮蔽之下。

“我空拳亦可杀你。”来者说。

徐图的身体已经无比紧绷,那男人却坐下了,自己从案上倒了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然后才开始说:“别紧张,年轻人。我是来和你谈一笔生意的。”

“什么生意?”

男人顿了顿,“你不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微妙么?”

“我手头有皇子。”

“别扯了。”男人极其大声地笑了一下,“你自己信这个话么?一颗弃子而已,况且,若是真要杀,一个孩子会没法解决么?”

徐图沉息着。

男人手里把玩着瓷杯:“只是两边都在观望,让你们能再苟延残喘些时日罢了。作为本堂,你们在逃跑时或许可以钓出一些太子的线索,而皇子多少是些筹码,对于太子,那就更简单了,顺藤摸瓜就能找到你们在朝中的眼线。”

“听你这么说,我现在反而还是安全的?”

“怎么会?”男人又笑了,“你这个因素,太不稳定了啊。你既可以随时反戈向太子泄密,也随时可能用皇子和本堂达成某种和解,这就相当于太子将一枚筹码拱手送给对方,而本堂为什么不把可能泄密的人处理掉,把筹码握在自己手中呢?你觉得你会安全?”

徐图当然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确实如此,可他并不知道来者的立场,这时他转而变得近乎于怀柔,他坐在男人的旁边,试探性的问:“那敢问,您希望我如何做?”

男人笑着喝完了瓷杯中的茶水:“我亲自来带给你的生意,自然是一场双赢,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一定会喜欢双赢的事情的对吧?”

“哦?”徐图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男人将杯子在空中比划:“你看,眼下虽说你是落刀手,你女人的功夫深不可测,但毕竟你们只有两个人,孤立无援,还拖一个小孩,两边若真要抹杀,天涯海角也必不能逃掉的。”

徐图刚想说你们他妈怎么都误会我,但想想氛围不合时宜,终是没有出口。

男人继续说:“而且,你也未必能回到本堂,刺客遵循刺客的准则,一个失手的刺客就是一把断掉的刀,他们接纳你,就几乎是显而易见地站到了太子的敌对位。但是,如果你转向我们呢?”

这一句话便挑明了他的立场。

“那个皇子,我实话告诉你,不论是落到谁的手中都不会有好下场,你们不可能能保他一世,况且,他爹他哥都不管他了,你们犯得着么?没了身份的皇子就只是一个孩子而已。你的女人确实很厉害,不是顶尖的杀手是解决不掉她的,但她不是无敌的,总会失手。”

“不用说这些。”徐图的眼神冷冷的。

男人反而有些惊讶,他顿了顿说:“倒是痛快。那么,我要你做的是,在我给你的时间,把你女人引开,她在场总归是碍手脚,你带着皇子走,我会安排我在本堂的线人放出消息,是时本堂的人也会在追杀你,我们的人就埋伏在那里,将他们一举歼灭,你从此就可入我朝了,事成之后,向上三级的官职可任你挑选,本堂出给你的价钱,我出给你双倍。这一半是定金。”

男人讲一个沉甸甸的锦囊掷在桌上。

徐图看了一眼,然后问:“皇子会怎么样?”

“哎。”男人的语气显然有些不快,“你说你管他做什么?自身都难保了,我说过了,他横竖都是死,那还不如回到宫中病死,不然以后流出杀弟夺位的传言,总归是不好听。你何必跟自己的性命和富贵过不去?”

徐图咬着牙,切切地说:“她不会接受的。”

“那。”男人站起了身,“就要看你的本事了,钱也不是那么轻易能赚的嘛。你是落刀手,而且,我听说你祖上也是望族吧?就没想过要回来么?”

徐图正襟危坐,甚至感到背后冒出的汗滴,他的手指藏在暗处,实则指甲已经深深嵌入皮肉之中。

男人说了一句,你自己好好想想,正欲离开,却被徐图叫住了。

“所有的钱。”

“什么?”

“我说。”徐图站在他的身后,“我现在就要所有的钱。你给的金子上有通印,每一块都是被断成两半的,单独的一块没有金铺敢。如果我逃走了,你们顺着通印找,这钱我也花不出去,你们还是可以追杀我,可我却没有什么能和你们制约的。”

“好啊。”男人回头笑了一下,“很久没有敢这样和我做生意的人了。”

他顿了顿,便将另一个锦囊掷向徐图,徐图接住之后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一字一顿地问:“那么,我依靠什么相信你?”

男人靠近他,思考了片刻后取下来帽檐下的黑色纱布,徐图怔怔地看着那张在阴暗中微微笑着的脸。

是丞相。

 

那之后,徐图总是反复回想其中的细节,梦也多了起来。

他感到头沉重得不行,抬眼时,草地上已经湿成一片绿色的海,远处的碑碣就像浅滩的一颗礁石,他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林宓坐在上面,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干嘛啊?好恐怖,大半夜的。”

“我睡不着了。”林宓依然是笑,“你知不知道自己说梦话?”

“啊?”徐图心中一惊,生怕自己夜长梦多,将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泄露了出来。

可是林宓明眸巧盼,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似的走到他的身边:“放心啦,你可没有说小时候被狗吓得摔进河里不敢出来的事情。”

徐图一脸难堪地看着林宓笑,她笑了一阵后也止住了,和徐图一起坐在那块碑碣之上,如同置身无际的旷野,头顶星河轮转,无数的水珠悬浮在草地之上,升降之间便是一岁一枯荣。林宓将双腿收拢,用手环抱住自己的膝盖,轻轻地对徐图说:“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我去草原,我们那时总是天南海北到处跑。”

徐图安静地在她身旁听着。

“那是我第一次骑马,父亲在后面按着我的手,手里牵着辔绳,好像时间永远也用不完一样。”林宓低下头笑了,略微停顿了片刻,“那天也是快要下雨的样子,草原上下雨实在是太美了呀,像是一个永远没有终止的东西,跋涉了那么远的路途,终于遇到了另一个没有终止的东西。”

徐图偷偷瞥了一眼她的脸,下巴埋在膝盖之上,脸颊轻轻鼓起,泛起一阵潮水般的绯红。

“诶,你是落刀手,能不能看出我的招式里有什么破绽?”

徐图顿了顿,望着远方思索着说:“你的出招很快,而且你的使的武器很特别,是双钺。”

林宓侧过脑袋看他,点了点头。她将那副双钺放在手上,两柄金属弯刃横过来比她的身体还要宽。

“你的招式更加看不出门路,每一次折返我都以为确定了,却总是选择了另一个角度,偏偏那个角度最致命。在兵斗里许多人最陌生的就是钺,再配上你的招式,简直天衣无缝,如果我对上你,落刀手也没有用,因为我可能永远无法看破你的招式。我回想过你的刀法,怎么形容呢?它就像是一卷行书,河流顺势而下,是流畅的黄河之水天上而来,所到之处却摧枯拉朽。”

林宓笑了一声说:“这个,是我的父亲教给我的。”

“啊,那令尊想必也是极强的了。”徐图是由衷地赞美,他听林宓那样说时,脸上是可见的自豪。

“是啊。他很强,他是我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人。”林宓轻轻俯下了头,徐图听得出她的起伏,她忽然变得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火苗,“只不过,他早就已经不在了。”

摇晃间,她触到了徐图的身体,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给她一个支撑。

林宓沉默了很久,雨渐渐大起来,衣衫都沁湿了,远方的草地上空像是升起了蓝紫色的火星,像无数颗凝结着水滴的眼睛,徐图知道,那是磷火,它们像往日的魂魄一样在一片虚空之中忘情地舞蹈,生者仍在如寄天地般地挣扎。

“这对双钺,名叫鸳鸯钺,小时候他第一次告诉我,我就觉得这个名字真好听呀。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使得并不熟练,但这套刀法太诡异了,它是杀术的极致。”

徐图不知道她为何要靠在他身边,可她说话时,自己甚至能感触到她喉咙的颤动。

“是因为,父亲临死之前将他的内力传给了我,如今多年,我尚且不能梳理通顺所有的筋脉,每一次动用内力,我都像是听见他回来了,把手放在我的头顶,说这里,你还可以做得更好。他明明是那么严厉的,骑马都要把我的背拍直,可是为什么想起他那样说话时,我感觉是全天下最温柔的句子呀?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抬头看着徐图,嘴唇弯成一个令人悸动的笑意,眼眶里漫着湿润。

“那年他被诛杀,双拳难敌四手,他把我藏在井里。我只能在黑暗里听到那些声音,就好像所有人都要杀他一样,我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他是个很善良的人,从不自恃凌弱,看到困厄的人都会帮助,无力的时候会很沉默。”林宓说,“那时,他已经没有内力了,他说,如果有什么是恶的,就用你的力量去打碎它吧,做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不要害怕,爹不能陪你再走了,你就是爹的延续了。”

说到这里时,林宓的声音有些哽咽,徐图不知道是否要揽过她的肩膀。

“这些年我行走江湖,自以为做了一些善事,可还是在寻找,最终找到当年的谋划是太子党羽,那时他染指江湖,将不归顺的游侠都以莫须有诛杀了,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杀死他。可一路走来,我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好像支撑我活着的,只是越来越强烈的仇恨,这样对吗?”

徐图看着她的抬起的眼睛,几缕头发散在白玉般的额头上,他说:“你还记得他告诉你的吗?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我想要杀他,这也是我的大义。”

说出这样的句子时,徐图的身体不禁颤抖了一下。

“后来我很多次回到草原,一个人骑马狂奔,日行千里,见过刻满古字的石碑和千年的雪山,心里却只有悲伤,我永远一个人在行走,再也没有人从我身后握住辔绳,好像无论我走多远的路,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雨下大了。

林宓在他身边沉默了很久,头一度要掉下去。她说:“我要睡着了,太困了。”

“我送你进去吧。”

徐图就起身准备收拾东西,他用一块干布帮林宓擦拭那对鸳鸯钺,林宓还在那块碑碣上盘坐着,徐图忽然感觉她有些遥远,他们之间隔着漫长的、浓稠到毫无罅隙的雨幕,夜晚将会很长、很长,他是走不到尽头的人,却希望别人能够走到底。这让他无比的悲戚,甚至心生愧怍,几乎不敢回头看。

她哼起了一支无字的歌,声音就像是北方草原上行走的河水,仿佛永远不会枯竭。

“喂。”她停止了哼唱。徐图背对着她,不知道她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从她的声音里,几乎像是能看到她寻常的、笑吟吟的模样:“我的鞋子又湿啦,你,能不能帮我晾干呀?”

徐图极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一颗黑色的血液在肺腑之间冲撞,那是他的永不能赎的罪,永远呕不尽的羞愧。

林宓又开始哼唱,雨下大了。她的歌声像是一叶摇摇晃晃的小舟,飘落在深不见底的、她自己并不自知的沧海之中。

徐图背对着她,身体因寒冷而发颤,他将鸳鸯钺擦拭了太多遍,刀刃闪着寒光,不留心时划破了手指,他毫无知觉,只是无声无息地掉了几颗眼泪。

他听清楚了林宓哼唱的歌谣,像一颗纯洁的、飞往无限远处的、不可见的白色魂魄——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酒肆外悬着几颗风铃,下雨时风卷着它们依依作响。

徐图今日穿了一身黑衣,走进酒肆时,屋内的暖意令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将伞置于墙边,脱下最外面的衣服。

酒肆里是席地而坐的,盘腿后身前便是一张不高的小案,陈着杯盏与酒壶,已有人在那里等候。

“选在都城,你的胆子也够大的。”蒙面男人取来一个新杯,替徐图斟酒。

“这里是你们的都城,大人何不自信?”徐图笑着坐下,抿了一口烧酒,身子渐渐也暖了起来,“事发之后,可以最快的速度入城缉杀。我猜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吧?本堂的司事者,就藏在朝堂之上。”

“你倒还有心思喝下酒。”男人冷笑了一声,“阁下如今可是本堂最想杀的人了。”

“拜您所赐。”徐图回以笑容。

“你女人那边,解决了?”

徐图心里一颤,但顷刻便稳住了:“我留她在城外二十里的客栈中,我说这样逃不是办法,我之前在朝上时,认识另一派朝臣,对太子一党其实阳奉阴违,如果将皇子送到那里,他们可对日后拥立再做打算。”

“真有这样一群人?”

徐图挑了挑眉,和男人碰杯:“怎么可能?大人。”

那男人笑起来,问:“她相信了么?”

徐图放下杯盏,感觉自己的舌头竟已经无意识地抵到齿缝之间,舌尖传来一阵血腥的刺痛,他点头继续笑着:“信了。”

“很好。”男人又为他把酒斟满。

“这酒肆离都城护卫的哨楼都很远,显然是本堂的产业,月落之后,按照本堂杀人的习惯,会把猎杀范围内的灯都吹灭,在黑暗中刺杀。是时,我会坐在这间房中,而本堂不知道我已经得到了消息,在即将月落时,这里只有一个傀儡,我会等在附近,在关键时候出手。”

“倒是不必。”男人摇了摇手,“我们的人不会逊于几个刺客的,你大可在外边放心等待,需要我为你安排护卫么?”

“大人说笑了,我再如何说也是落刀手,虽然我并不精于拳法,看出对手的攻势却还是不在话下,大人之前说赤手亦可击杀我,怕是不能如愿的。”

男人的杯盏悬在空中顿了顿,只露出的嘴角有些笑意。

“我了解本堂的作风,除了行刺的刺客外,还有一对人会进行瞭望收尾,也就是如果刺杀失败了,取代原来的刺客完成任务,杀死失败后未死的刺客。先前我入东宫行刺,是因为东宫特殊无法有人瞭望,我才能出来。”

“瞭望的人会在哪里?”

“这只有他们和分派的线人才知道。因此今晚行事时,大人务必要让瞭望者以为他们能够取胜,待到他们入场,再安排另一队人手出袭,否则他们见没有胜算,就会直接用暗器杀死先前的刺客防止泄密,然后自己离开,大人就白设这一场好宴了。”

男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点头称是:“那么,无法替阁下护卫了。”

徐图笑着摇头以示无妨,酒快要喝尽了,两人对着烛火一明一暗,双双沉默不语,他忽然感到往后的时日如此漫长,弦月已到夜空正中,他抬头望了一眼,忽然想到那个女人点头时的模样,心中悲不能已,他想,那或许是他永远无法读懂的眼神。

距离月落还有些时间,徐图起身离席,在掀起珠帘前,男人问:“还有一事,阁下将皇子藏于何处了?”

“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徐图背对着他回答。

“不能带来么?”

“为了万无一失,恕不能带来。如果本堂刺客判断无法逃脱了,他们会优先选择击杀皇子,如此到了日后,太子恐怕还是会身陷囹圄。事成之后,再去接回皇子十分方便的。”

男人点了一个香炉,摆上修长的沉香,双手悬于烟雾之上,像是在试探地抓取何物,又像是在弹几根根本不存在的琴弦。

他缓缓地点了几下头。

 

 

徐图心想,今夜的弦月将永远地镌在血里了。

他坐在房间之中,还有时间,手心却在攥紧中大量冒汗。他想驱散这些,于是在脑海中想起一些事物——两袋锦囊、一个神秘的地址,出城二十里的客栈和其中等待的女人。

这样想时,他感到缓解了许多,不禁展露出一些笑意。

——今夜,他是所有螳螂背后的黄雀。

在那个丞相来与他说辞的时候,他就已经看清楚了这个问题的关键,这是两个派别之间的撕杀,而他才是最暧昧的人,他以前听人说过,处于风暴的风眼中的人才是最安全的。本堂和太子都会希望通过今晚重创对手,无疑会拼尽全力,而他,看似是坐在房间里的万剑所指,实则只是一枚诱饵,而他才不是诱饵,他是今夜最锋利的一把刀,将插进最关键的那两个人的心脏,一个是本堂的线人,他才是这场刺杀的操刀者,还有一个,是那个傲慢的、当朝丞相。

想到这里时,他不禁感到身体里有些燥热,便舔舐嘴唇。那个男人给了他一个进退维谷的困局,可他两者都要。事成之后,他就去将皇子接出来,出城找林宓,他有懂得冶金的朋友,足以将那些金块清洗一遍。

一些烛火熄灭了,他抬头,发现月已经只能看到一圈在云层中晕开的光亮,他将傀儡置好,随后翻身出窗外,等到月亮全然落下,夜空被亘古的黑暗笼罩,房间里的烛火却没有熄灭。

他心中涌出一阵恶浪。

“结束了。”男人站在他身后说。

徐图转身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我不介意花一些时间向你解释。”男人说,“因为一切已经结束了。”

“本堂的刺客呢?”徐图感到全身狂乱地盗汗,几乎控制不住手的发抖。

男人摘下面纱,挑着眉笑:“本堂的那个线人,分发给你任务的时候,是否手腕上挂着一串菩提,说话是这种声音?”

他说话的语气变了,可在知情的情况下,却能辨别出,两种声音细微的相似。

“你…不是丞相,你是那个线人?如此便能轻易杀我了?”

那男人笑着摇了摇头:“不对哦。”

徐图剧烈地发抖,他忽然想到一个可怕的可能,他愤怒的凝视着男人的眉心问他:“所以本堂,根本就是太子手下的一个障眼,你们自己布戏,可你们为了什么?难道你就是太子么?”

男人笑得很克制,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他显然在欣赏徐图的崩溃,可他还是摇了摇头:“还是不对。”

他在徐图身前踱步,缓缓开口说:“我呢,确实就是当朝丞相,你没有见过我很正常,先帝不理朝政之后,我没有再上朝过,那时你刚到都城,所以后来我找到了你。”

徐图感到身体在摇晃。

“你有一句说得不错,我们确实是自己布戏,自己演,只是你们无知又可怜,到这一步还看不清楚这出戏的谜底。不过已经无妨。”他又说了一遍,“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那男人说完就要走了,徐图怔在原地,向他嘶喊:“不杀我么?你们难道还能知道皇子所在?”

男人的背影听了片刻,随即摇了摇头,他连头都不屑于回:“你如果要说,你把皇子藏在东宫,那你未免太过于可怜了。”

徐图跪倒在地,他的头像正在轰鸣一样疼痛,他输得如此彻底。

“其实,如果从你的层次上看,选择把他送到东宫,确实是很妙的一步,太子今日重心只在这酒肆,自己的寝宫如何会特别在意?可惜,你只看到了第一层,而我,在第五层。”

男人的声音消散于夜色,远处凝结出巨大的雾气,徐图感觉身体上每一处皮肤都在迸裂,他的手指不断地嵌入皮肉,他想将一切肮脏的、罪孽的、愧怍的身体磨成齑粉,他想找到一个比自裁更彻底的毁灭,他最终碰到了自己食指,在为林宓擦拭鸳鸯钺时,割开的伤口。

他忽然间抬头,夜风大作,他想起那个女人向他点头时的、明媚地笑着的眼神,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好”。

他像是疯癫一样朝着城外奔跑。

 

 

徐图终究迟了。

不能说是迟,因为那个人和他说过许多次,一切已经结束了。

因此在他还自鸣得意的时候,那个相信他的女人已经躺在了这里,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一样,只是脖子上附着一条红线般的伤口,切口平滑,血迹也是干净的、滴滴分明的。

他拥抱到林宓时,那个身体已经冰冷了。沉默的少年坐在草地上,手里握着的,正是那对鸳鸯钺。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被置于这场猎杀中的猎物,就是他怀里的这个女人,他狂妄的聪明葬送了她。

少年在远处开口:“你低估姐姐了,实际上,这天下本不该有能杀掉她的人。”

徐图低着头,皇子的发尖凝着几滴汗水,他替林宓整理头发,沉沉地说:“根本没有两个皇子了。”

“是呀。我就是太子,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明白呢?”他爬上碑碣,将双钺放在身旁,双脚悬在空中摇晃,明明那样小的孩子握着一对凶险的兵器,却让人感觉这双钺就该是他的,少年远远地看着徐图说,“天下人都以为我不会是太子吧?哥哥把我送回东宫以后就走了,我就回到了这里,姐姐见我回来后说的话,我现在可以转告你。”

徐图抬起头望着他。

“她说,男人总是自作聪明,真是不让人放心。说完就要去救你了。”太子的眼神几乎是怜悯的,“哥哥,你做错了。她把双钺交给我保管,赶路时,我就在她身后出手,她赤手空拳,即便这样我也险些被她反杀,她一看到我用钺的模样就明白了。哥哥,如果你没有这样选择,姐姐也许不会死的。”

徐图将林宓的身体放下,起身后竟然能够平静地说:“我会替她杀你的。”

少年摇了摇头:“你做不到哦。”

徐图一跃而出,而太子并不出杀招,只是让徐图看清楚他的招式,几个回合之后,徐图就明白了,他怔怔地站在草地之间,看着这个年幼而稚嫩的、恐怖的太子。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是鸳鸯钺了吧?并不是一对双钺所以称作鸳鸯,而是它的刀法,这是最极致的杀人术,没有破绽,只是我习得的是阴术,姐姐习得的,是她父亲传他的阳术,一阴一阳才称作鸳鸯,你是落刀手,应当能看出来,这套刀法行云流水,它如此顺滑是因为它完全是可逆的,我们就像是一面铜镜的两端,我能反向运出姐姐的刀法,只是那样就无法动用内力,因此,阳术永远会胜过阴术。她是唯一的,真正能刺杀我的人。”

徐图低头看着林宓的脖子,一匝红线缠绕,他几乎能看到鲜血从她雪白的身体上划开后溢出的模样,他起身再次向太子而去,少年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叹气:“你这是何必?”

他举起双钺,在一种扭曲的熟悉之中,落刀手并没有尝试去接住那一刀,徐图将自己的身体送到那柄刀尖,那对曾经在雨夜中照出过两个人的面容、割开他手指的鸳鸯钺,他听到自己皮肉割裂、肺腑激荡的声音。

太子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是将钺从他胸口拔出。

又下雨了。他坐在碑碣上,眼神有些空洞,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在回忆什么,青草地被夜雨卷起一阵狂潮,他的身影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看着那个拖着血迹、在草地上像一条狗一样爬行的男人的身体,忽然想到,他确实应该死,应该被她的双钺和刀法亲自杀死,因为如果他活着,他会后悔一辈子。

在之后任何有弦月的、下雨的、能见到一片草地的夜晚,他都会永远、永远地后悔的。

那个相信他的、在草原上骑马的女孩死了,她看遍一切,最终丧命于自甘的虚无缥缈。

——徐图最终没能在断气前爬到她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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