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多罗叶之门

我又骨折了。

爷爷来接我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大多数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骨折吧?可是算上今年,我已经骨折五次了,分别在左右手的关节和右手桡骨,这次是左手桡骨,根据经验,也许下一次是手腕。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他看着窗外发呆,不说话,也不问我原因,呼吸声一如既往地重。自从有一次大年初一,我因为轻轻摔了一跤就把关节摔断之后,他似乎已经放弃了深究我骨折的经过。

那天医院人很少,他去挂号,就近的小医院没有骨科,他挂了一个外科的号,然后去付钱。挂号和付钱分别在两栋楼,我蹲在中间的过道,等他拿着病历本回到我面前,我用另一只手托起我的手腕给他看。

里面的骨头显然已经错位,在小臂的前三分之一处,断点突兀地隆起,肿得像一个小山丘,经过这么多次骨折,我依然不知道那是因为疼和淤血而肿胀,还是因为骨头真的能够错位成这样,看着快要戳破皮肤了。

“现在疼不疼?”他问。

“还行。”我特别无赖地笑了一下,“天冷,麻了。没上回疼。”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用方言说了句:“你这个人啊。”

但是真的挺离奇的,这回没之前疼。

 

拍完X光,我站在辐射区,那个医生朝我挥了挥手,示意可以出去了,出门前,我看见他对着屏幕,似乎说了一个“奇怪”还是什么的词。没什么好奇怪的,有的人就是会骨折五次,但想想也不应该,过去的裂痕早就长好了,片子里完全看不出来的。可能是太困了,或者他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出来以后,我们坐在门外等结果。冬天很冷,我的手指红得发紫,尝试着握了握,惊喜地发现还有知觉,尽管动弹一下就牵丝扯缕,那种痛感犹如腰斩。我和爷爷说,去吃点东西吧。

在一家餐馆坐下,点了几盘炒菜,忽然想起每一次骨折,好像都是爷爷陪我来,我问他是什么想法。

“头一回很担心,那时候你刚上幼儿园吧?玩滑梯被后来的小孩冲下来,脚踩到手上踩断了,人小时候骨肉嫩,是容易折。”

“后来呢?”

“后来,就觉得你挺奇怪的,好端端地骨头也会断。反正我退休了,陪你也没什么。一开始以为你不长脑子,不吸取经验,后来想想,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经验还是有的。”我盯着桌脚,“比方说,我发现医院的食堂就特别香,可能是因为有一次做手术,术前要空腹半天,出来之后还有麻药的后劲,不能睡枕头,几个小时内不许进食,容易吐还是怎么回事。那时候,我记得你们从医院食堂买来饭,隔着遮光帘,我从没闻到过那么香的东西。就那一次之后,我想起医院的食堂就觉得特别香。”

他想了想说:“那你以前小的时候,吃鱼也吃得很香的,现在不也是一点都沾不得。说起来真奇怪啊,你出生在海边的人,一点海鲜也不吃。”

“那不一样。”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又重复了一遍,“那不一样。”

但我也不知道不一样在哪里。

菜上齐了,吃了一会儿,我忽然和他说:“说起鱼,我忽然想起那回在上海,是在浦东还是什么地方?”

他反应过来:“不是,是黄浦。”

“哦,反正是上交大的那个附属医院吧,去那里做手术,因为上一回被一个医生坑了。”

“那个人有问题。”他低着眼说。

“害我多挨一刀,反正断掉的骨头还是给接歪了。那一年里我的手奇丑无比,夏天只穿长袖,不敢给别的小朋友看见。但我要说的也不是这个,我是想说,鱼。”

“鱼。”他应和我重复一遍。

“是从那个医院,沿瑞金路走过一个小区,在一个保安亭旁边,有一间矮房,你还记得么?那个时候人太小了,还很傻逼,每天除了打针就是喝药,受不了,傍晚必须出去走一走,我记得那时候买了很多腌制的鸡翅、鸡爪之类的。”

“嗯。”

“我想说的就是那个矮房,是一家餐厅,后来我们去上海科技馆,我也没什么心思,就想回那个地方看一看。”

“那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鱼香肉丝啦。”我笑了笑,“那时候第一次吃这个,我不知道一道用木耳、竹笋和猪里脊做成的菜,哪里来的鱼香,反正我是没有尝出来。”

“用洋葱和蚝油就可以了。”后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也不是菜。”我把筷子放下又想了想,无法想明白,手骨开始阵痛,“哎,我不知道,反正说到鱼,这件事情在那个时候给了我很大的震撼。”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问:“还有呢?”

饭被我们吃得稀稀拉拉的,身体又渐渐没了知觉。快要吃完的时候,我像是忽然想起来一样和他说:“啊,还有西湖。”

他那时在擦嘴,他说:“这个我记得,那年你更小,带着你去西湖划船,你嫌太慢了,就坐柴油发动的船,你把手放在湖里一路划过去,硬要说自己捞到过一条鱼。那时候真怕你掉下去。”

等他付完钱走到餐馆,深夜的路灯打在他脚底,他看向我,我仍然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捂着骨头断开的地方,我和他说:

“是真的。那时候我真在船上捞到过一条鱼,是锦鲤,体型很大,鳞片滑腻腻的,一下子就从我手上溜走了,但我真的握住过它,我能回想起那种触感。”

 

回放射科拿报告单,再去门诊找那个医生,他一开始在打哈欠,我在外面等着。他看了一眼报告,然后让爷爷把门关了。

那时已经很晚,医院的走道上漆黑一片,发出绿光的“安全出口”,真的能在夜晚指引人到安全的地方吗?我太困了,蹲在地上渐渐打起瞌睡,不知道这样过了多少时间,左手不受控制地从膝盖滑下去,我本能地使劲,瞬间被疼醒。是这样的,骨折的时候,断口前面的部分不像是自己的身体,往往沉重无比。

那时爷爷已经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他站了多久。

“我有事情,要和你讲一下。”

我点点头,骨折过这么多次,心里大概有数。

骨折,我所遇到的情形无非两种,一种是情况还好,错位和碎裂不是很严重,经验老道的医生看着X光片,徒手就能按回去,另一种就是,不行,非得动刀子不可。

所以他选择一个说就好了,我不知道有什么好为难的,做手术也无非再多一条伤疤。

但那时我看着他的黑裤腿和老皮鞋,忽然想起他很少有这样长的沉默,过了大概有几分钟,他把门推开,医生已经套好手套站在里面,他有些迟疑地说:“你先进去接骨吧。”

真的挺离奇的,我知道徒手按骨的痛级是怎样的,并且这也很好想象,一个人的骨头,硬生生改变它在血管、神经、皮肉包裹之中的位置,一次变位就伴随着“咯咯”的声音,那种恐怖片里,白骨复活大概就是这种声音,医生的手套冰冷,两枚拇指放在桡骨鼓起的位置,他深呼吸蓄力,让人想到挫骨扬灰。

可是这次几乎没有太多疼痛感,或者说,它应当是痛的,可是传到我意识里的时候,已经不剩下多少感觉了。医生按了几次,又给我拍了片子,然后把手套摘掉,坐回位置上。

他在写一份东西,写太久了,诊室里只有我们,安静得不正常,我忍不住说:“石膏的话,用病历本里上回那种进口的好了,我容易过敏。”

但他们都没动,医生依旧在写那份东西,等他写完,他抬头瞥了我爷爷一眼:“你还没说?”

那时他的眼镜片反光刺了我一下,爷爷转头看我,最后从医生手里拿过那张纸,领着我出去了。

车开出医院很久,我终于无法压住困惑,开口和他说:“我还没有打石膏。”

间隔的路灯随着车子的行驶,他脸上的光影呈现出一种规律的变换,他像在思考,又像在措辞,最后看着前座的靠背说:“你这是一种病,刚查出来了。”

“骨折不就是物理创伤么?”

他顿了顿,“不是,不是骨折。是为什么你从小就那么容易骨折,那是一种病,这些年已经越来越严重了,你看。”

他把医生刚才写的那张纸递给我,我在摇摇晃晃的光影里很粗略地看见一种综合征,人的骨头会变得越来越易碎,最后胸腔在一次撞击中断裂,骨头刺进肺腑心脏,就这么死掉了,或者别的死法,总之看起来很疼。

“医生说,这个病几乎没什么人得,全世界几十个吧。”

我用喉咙应了一声。

“但是好治,有治的办法。”他总是那么可靠的,“只要你配合。”

 

当晚,我们坐车到了渡口。

“搬家以后,很多年没有来这里了。”站在沿江路上,我望着黑夜里的水面呢喃。

以前从我们家出来,走十分钟就能到海边,这是一条江的入海口,再往东就是东海,江水把淤泥和沙砾带到这里,遇到一个狭口,于是水中之物沉积成滩涂。

现在滩涂上长满了芦苇,水是浑浊的,小时候我站在滩涂上,江水漫过脚踝,冰凉刺骨,我用树枝从泥洞里挖螃蟹,那时他站在我身后。

我们看了一会,天太冷了,他带我去买票,两张过江的船票,是最后一班,像注定好的一样。

那条路的沿岸有两个渡口,一个是渡人过江的,还有一个是渡渔船的,后者对我来说腥臭无比,无法靠近,而前者在记忆里像烙铁一样熟悉。我托着手肘,这时几乎只有我们两个坐船的人,从石墩跨上甲板,有人把船锚收起,当那艘渡轮鸣笛之时,我已经坐在船尾喷了厚厚绿漆的铁质座位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你怎么了?”他问我。

“想起一些事情。”我不得不弓下身子,像是从回忆中挖掘什么,两三年来,回忆对我来说越来越困难,它细节丰富却混乱,像是把一切颠倒的都糜集在了一起的无数梦境,我忽然抬头问他,“它每次启航前都会叫吗?”

“当然。”

“哦。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我总是在梦里听到这种声音,那时已经长大了一些,要去上学,不会有那么多大把大把的时间需要靠来回坐船填满,所以那时我大概已经忘记鸣笛的声音了。”

“这能忘吗?忘不了。”他的神色里带着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坐了太多次了。”

我想了想,然后摇头:“也不是。也不是从梦里醒来,那是在边界之间的,一个很暧昧的时刻,深夜听见渡轮的鸣笛声,醒来后坐起,面对无限的黑暗,无法分辨自己位于哪一个世界中,于是这种声音会在之后的任何时刻出现。那时候我在旁边上高中,上课时候也听到过很多回。”

他说:“白天也会鸣笛的。”

“是么。”我瑟瑟地缩回身子,已经没什么话可说。我无法表达那种感觉,过去的时间里某样不起眼的东西,其实是某种巨大的投影,它有足够的分量象征一座城市、一段生命,并且是其中最隐晦、最不可得证的部分。

我知道这段航线只有十几分钟,小时候我们常常坐船到江对岸,买一根炸鸡腿或者棒棒糖,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也许是渡轮上的摇晃、船尾的涡旋在浑黄的江水里搅出白沫、一次次被填满的无知的时间。夜风催人欲睡,我其实早就有已经睡着了的感觉。

所以说话无头无尾:“小时候有段时间,你还会给我讲故事的。”

“我都记不太清了。”

“我还记得一些。”我说,“但其实我不太爱听故事,我愿意听下去,然后睡着,好像也不是因为故事好听,更多的是因为害怕。”

“害怕?那些不都是童话故事么?”

“是啊。”我抱着刚刚被接骨后的手腕,它像脱离了我的身体那样轻盈,我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大概我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就是,听温馨的故事,想到的都是不祥的东西,听公主和王子的童话,脑子里自动播放的都是古堡里黑色的邪典,美好的皮相变成森然白骨,世界的外围是由矮人、黑龙和人鱼组成。那段时间,也是快到了一年中这个时候,快过年了,电视里放迪士尼童话,有一回我一边洗脚一边看电视,忽然感到大雪里童话发生的镇子充满古老、邪恶的魔法,十分恐怖。后来只要是过年,我们家里人凑在一起吃饭,然后各自回去,那种寂静里我都能回想起一些童话。”

他安静地听着,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所以小时候,我真的以为这条江里有人鱼的。”

“人鱼是种什么东西?”他像是有一些兴致一样的问我。夜航船其实相当枯燥,夜晚的江面除了岸上的一线灯火和寒风,什么都看不见,耳畔是风和碎浪的糅合,而那种绝对安静的湖面,乘一叶小舟是极端恐怖的,我第一次看到张岱的《夜航船》这个名字顿时毛骨悚然,因为我见过夜里的江面和湖面,如果毫无声息,那么湖水就是一面镜子,镜子的另一端往往蛰伏着极其恐怖的事物。

我想了想说:“说不清楚,不能说美善,也不能说邪恶。它就是一种,古老的、令人惊讶的生物,小时候比较模糊,就是一团湿淋淋的黑影,后来读大学看了一点文学,知道西方的人鱼都是两条尾巴,像星巴克的那个商标,《奥德赛》里说的那种诱引奥德修斯的塞壬,甚至是阿弗洛狄忒,啊,你知道吗?那个象征美的女神,是天神乌拉诺斯下体的一段被砍断的器官,丢到海水里泛起泡沫形成的,我刚得知的时候,觉得她是如此令人不适,可是又想,爱琴海上升起一座语焉不详的女神像,好像其中一定会有这样不那么明媚的成分。”

他继续点头,身体靠在座位的后背上,可能也很困了,他说:“以前,我也读文学。”

我说我知道,我记得从前家里的书柜中那一套黄色精装的,是《罪与罚》、《基督山伯爵》、《卡拉马佐夫兄弟》之类的。那是他中年之后读的书。

这时,渡轮的汽笛又鸣响了一声,船到岸了。在离开彼岸的渡口之前,我朝着江面又望了一眼,无数的暗波组成一条显眼的浪花,我忽然想起曾经的一个梦,我站在这个江面,那是我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如果不用考虑太多,我甚至愿意跳下去,这么多年来,我说不清楚痛苦的来源,但那个梦里,江水中忽然出现了一个漩涡,一颗熟悉的头颅渐渐从泡沫中升起,可我从未见过她,她露出的肩膀犹如一层堆叠的洁白残雪,望向我的那一眼无比漫长。

那是一条人鱼,她从口中吐出一枚狭长的金色树叶之后就离开了,我的确捡起了那片树叶,却从未理解这其中的意义。

这些年来,这个梦像所有的记忆那样混淆在一起,她在夜色里交替着明媚与晦暗的脸许多次无端地浮现,给我如同骨折般的痛感。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梦里我藏起了那片叶子,因为知道必然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字迹写于其上,只是尚未显形,而它并不真在我所知道的某个角落。

因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人鱼的。

 

我们按照信纸上所写的地址走进一条巷道,上世纪的那种沟壑地砖,冬夜里污水在其中结出冰晶。爷爷走在我前面,他随意捡着句子说:“现在快过年了都没有那种感觉,不能放炮,路上人也没有。”

我环视四周,沿街的买卖大多都关门了,手又开始疼起来,没有打石膏就很容易晃动,动一下都生疼,我不得不咬住牙齿,直到牙龈或嘴唇被硌出血来。我在他后面和他说:“那时候我们还放炮的吧?大年三十晚上放烟花,买个两三百块钱,初一早上要起很早,赶一个好时间,那时附近的邻居都在楼下了,大家轮着放千响,长长的一条红带,跟结婚似的。”

“很久没听到了。”

“现在都不让放。”冷风里我们不由地加快步伐,“前段时间我听说一个故事,有些城管要抓一个放炮的人,结果跟着声音去了之后才发现,是个老头拿针戳空中的气球,他说,就再想听听这声响。”

爷爷低着头走路,没有说话。

 

从楼梯下沉,进入一个地下室,昏暗无光,空气顷刻间潮湿起来。

“长这么大了啊。”那个女人见到我后端详了我的脸,“还是这么白。先把衣服脱了吧。”

我听了她的话。地下室实际上极其广阔,却很空旷,那个女人就坐在一张桌子前,像是等我们来,对面靠着墙壁摆着一个冰箱、一个鱼缸,其中有一些热带鱼,潮湿的气息大概就是从中而来,再旁边是一架垂直电梯,很古旧的款式,有铁牢栏杆般的门。

那个女人我也认识,很小的时候,似乎是爷爷的一个下级同事,有一年元宵看花灯,我还极小,她捻着我的脸:“哦呦,这么白的啦。像个小姑娘。”

小时候我人瘦且白,有些浓眉大眼,带上帽子后似乎确实像个女孩。

她那句话刺了我很久。

我按她说的坐在电梯前的椅子上,赤裸上身,皮肤随着寒战发起一阵鸡皮疙瘩,她读着那张医生写的纸,在对面和我爷爷说了一些话。

“你这个病,只能在这治。”说完后,她走到我面前俯视我,“你全身的骨头都有问题,这其中的道理很复杂,现在大家也没搞明白,但是有一种溶液在通了微弱电流以后,能让你身上那个反应逆向发展。”

“有人成功过么?”我问她。

“以前有过。”

“那我得喝那个溶液?”

“不。”她用手指了指那个鱼缸,其中的水草瞬间疯长,然后又如同像素一般碎裂,不像真的,“你得浸泡,在那里面。”

我看着那个不断变幻的鱼缸出神。

爬进去前,爷爷站在那个女人身边,双手交叉在身前,她又嘱托我一些事情:“这种溶液对细胞是无差别选择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光是你的骨头,你的意识、记忆也会受到影响,麻药会抑制反应发生,所以只能这样。为了让你慢慢适应,一开始会设置成热带的海湾,后面因为渗透压,你会看到什么都不可控制了,但你只要记住一件事——你的所有目的就是在其中浸泡足够的时间,无论,你看到了什么景象,都不要相信。”

“无论看到了什么。”她透过厚厚的镜片,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都不要相信。”

我爬进鱼缸之中。

刚刚触碰水面,那鱼缸就剧烈地扩大,水域的体积变成原来的成千上万倍,我悬浮在水中,竟然能够睁眼和呼吸。

“你可以当成做梦,梦里不用考虑在水里能不能呼吸,对吧?其实这不是水,这些都不是真的。”

我尚且可以听到那个女人的声音,可已经无法看见她,周围都是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的声音是从天而降的。我知道,规则在此时已经生效。

“我还能存在一段时间,等溶液充分接触,你就听不到鱼缸外的声音了,现在按我说的做。”

我根据那个女人的指令,让身体放松,时而感觉水面颠倒,时而感觉自己还坐在那把椅子上,靠着牢笼栏杆的电梯的门,她说,等着。

会有一个变数,我细细感受,桡骨骨折的疼痛渐渐麻痹了,我正要试着抬手,背后的电梯的门忽然打开,我本来靠在上面,一下子就向后翻去,并且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那下面就是无底的深渊。

女人最后的声音在混沌里拉得冗长,她说:“不要相——信——”

 

阳光透过水层的折射,降落在水草和紫色珊瑚上。鱼群从我的身边穿过,我感受不到温度,尝试伸出手去触摸,它们历历可辨——孔雀鱼、血鹦鹉、慈鲷……

我的身体是透明的且裸露的,正在发光。

“呃,你是...”视线渐渐清晰了一些,从更远处游来了体型更为巨大、甚至绝不该出现在热带的鱼类,比如宽吻海豚、石斑鱼,我在鱼群之中旋转,一只锯鳐的狭长口器从我肩上划过。

我在水底带了很长一段时间,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

我尝试着游动,一开始难以适应,后来慢慢地熟悉了水流的动向,于是随波逐流。这样的旅程轻松惬意,直到我发现那个水流的尽头——

水淹的古墓中常常通过水流感受出口的所在,而我并不知道,海底的水流尽头是深渊般的漩涡,在我的认知里,海就是黄色的泥浆、浑浊的渡口和黏着的滩涂。等我意识过来已经来不及了,我被吸入了那个深渊里,这种剧烈的旋转应该是不正常的,在晕眩之前,我反思自己是否太消极了,如果死在这里,或许在外面的世界中我也死掉了。

 

难以想象,我变成了一个少女。

“你看,西面这座是茶山,北面是伏龙山,东面这边是青鼓垒山,东南么,有很多了,锦屏山、莲台山、白华山,都在东南,西南就是梅岑山。”

我站在阳光下,皮肤白得透亮,我眯着眼,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男人在指路,而他对面的人很眼熟。

是我爷爷。或者说,十年前的爷爷。

我远远地看着他,他带着一顶旅行帽,然后摇了摇头:“哦哦,我就想求个平安的东西。”

“那你可以去这座殿,最近有仪式。”那个男人指了指东面的一座偏殿,“可以求一片多罗叶,让大师题辞,也能自己写。”

爷爷道了谢就朝偏殿走去,我站在外面等待。烛台边有一个许愿池,其中有水,普陀山自有水系,其中游动着无数的锦鲤。从水面中,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脸,那个少女模样诚然是很美的,只是有种诡异的熟悉。

我在等待时想起小时候,他和我讲过的另一个故事,一个妇人养了一只小牛犊,每天背着它出去吃草,然后回来,小牛犊慢慢就长大了,变成一只成年的公牛,妇人日复一日地背,直到有一天被人看见,那人诧异地惊叹,你怎么有这样大的力气?妇人感到不解,因为她每日都背,所以从牛犊开始,每一日的增重都极其轻微。

那时我绝对无法想到,这根本就不是一个讲量变与质变的寓言.

它讲的是,当你沉溺于庸常却稳定的生活之中,你无法意识到身边的人正在变老。

所以等他出来时,我流下了眼泪。

“你怎么了?”路过我身边时,他关切地问我。

我摇摇头,我说,我太难过了。

“你和我孙子差不多大。”

“他现在在哪里呢?”

“他?”爷爷想着远方望了一眼,“他手断了,在做手术,我来普陀山求个东西。”

时间并不紧张,我们在烛台边的石阶上坐下。盛大的阳光连同东海舟山诸岛的湿润送入鼻息,我缓缓地开口:“我是被诅咒的,但我现在很幸福。”

他没有说话,于是我继续说:“从前我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声音、肩膀、甚至性别,我一直渴望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拥有了这种能力,我十分擅长幻想,每天入睡之前,或者上课的时候,我会幻想,如果此刻我就是那个我希望成为的人,我的生活会变得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那时他还没有白发。

“会很好的。”我笑了一下,“虽然说起来很变态,但以前我渴望被爱,渴望被需要,渴望成为一个在保护之下的人,渴望被一种力量,包裹、笼罩。”

我几乎以为他要说,确实挺变态的,但他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是一个胡乱说话的少女。

他说的是:“你说的诅咒是什么?”

“我能想到的世界,我对世界的感觉,都是晦暗的。”

“哦。”他十分悠长地呼吸了一次,然后开口,“我的孙子也有这样的倾向。他说一切都在没有希望地堕落,什么的。这种质感的句子。你读诗吗?他看了很多诗。”

我望着寺庙中飞升的香烟,其中有某种浩瀚之物螺旋而上,我点点头,泪痕在脸上辣辣地疼,我想起之前看皮扎尼克写“你在一堵白墙上涂画关于安歇的寓言,总有一个疯王后长眠月下老花园的悲伤草叶。但是别谈论花园,别谈论月亮,别谈论玫瑰,别谈论大海。谈谈你知道的。谈谈在你骨髓里震动在你眼神里造出光影的,谈谈你的骨头不停歇的疼痛,谈谈眩晕,谈谈你的呼吸,你的悲伤,你的背叛。我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么黑暗,那么安静。噢谈谈静默吧。”

那时我颤抖着流泪,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很清楚,同样是诗和文学,那么多人能够在其中感受、缔造至美的国度,可我们却只能从中汲取疼痛、眩晕、晦暗、痛苦、背叛...

“最终都会平静的。”他忽然抬头,我望着他的脸,他说,“最后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我很心疼他,毕竟是骨肉。每个人来到世界,会有不同的的感受,对于世界的理解是毕生的命题,所以你们也没有什么错。”

我惊异地看着他,说出从未对我说过的观点。

“这些话,我从没和他讲过。”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多罗叶,“因为作为家人,我当然还是希望他不要追逐痛苦,世界上可以追逐的、可以爱的东西有很多,我不希望追逐痛苦的那个人是他而已,我希望他能够,平静地,过完一生。这个给你吧,我怕写错了,就写了两片,没想到没有写错。”

那片多罗叶递到我的手掌上时,他起身下山了。

 

多罗树,盛产于印度、缅甸、锡兰、马来群岛及热带非洲。树高七十余尺,花大而白,果熟即赤,状若石榴。此树之树叶呈扇状,叶面平滑坚实,人称贝叶或贝多罗叶,可书写经文。印度最古老的佛经即刻写于贝多罗树的叶片上后集结成册,称为贝叶经。

叶子是会腐朽的,只是时间的长短,只有另一些东西可以永恒,也许是文字,也许是语言,等我明白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可以变成一条鱼,变成一条锦鲤。

等到深夜无人的时候,我将多罗叶吞下,藏在肺腑之间,跃入水池化鲤,密集的鳞片包裹着我的皮肤。因为多罗叶有部分永恒的属性,所以在特殊的幻境里,它拥有创造的能力,正如同神祇所说的“光”,是“光”这个永恒的词语创造了世界,所以多罗叶可以是一扇门,我知道我需要用它做什么。

含着那片叶子,我经过门游到西湖,在等待一个终焉的时机到来之后,我从自己的手掌之间滑过。他握不住我,如果那个在船上的幼年男孩愿意握住我,我就会从口中吐出这片叶子,可他只是用指端轻轻擦过我的鳞片,我感受到他易碎的骨骼,他就这样放任我离去。

就像是选择了一条义无反顾的路。

我看着他白色的衬衣,空荡的胸腔里飘着风,后来他会告诉船上的人,刚才自己握住了一条鱼,因为放走了鱼,所以不会有人相信他,那时他即将到岸,他会在最后一刻回头,向我投来疑惑的、干净而极其天真的一瞥,而鱼不会流泪,我只能以我的存在和他对望,让他多少能更多地相信一些,过去的某些时刻,是真实存在的。

我错过了。

我用了太多力气。

后来,我在水流之间被冲荡,沾染了寒冰、油污,甚至几乎陷身于沙漠之中,非人的鳃就快碎裂了,我假死在一片古老湖泊干涸后的遗迹之上。

当那个男孩站在深夜的江水之前,我看出他对于死亡的追求。我太慌乱了,一时间化作了人形,那个我从小就幻想的,少女的模样,只是变化不彻底,我的双腿仍然是鱼尾,江面泛起了泡沫,我从漩涡的中心升起,我不敢看他,不敢与那时的自己对视,而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不再说死亡。

他笑了一下,对着我说:“你来了。”

我狼狈地吐出口中所藏的那枚多罗叶,叶子顺水推舟,流到他的脚底,他缓缓捡起叶子后我就消失了。我没有回头,在浑浊的水底,我听到一声振动肺腑的鸣响,几乎要让我咳出鲜血。我捂住耳朵,痛不欲生地扭曲在一起。

可那艘渡轮在鸣笛之后必然要出发了。我最终离开了那片水域。

之后我就不再有使命,我只需要等待浸泡的时间足够,然后醒来。我任凭自己游到任何地方,有时变作少女,想象会有一个人愿意爱我,更多时候只是游荡。但我心中始终有一个疑惑无法得到解答,这是我仅剩的痛苦,直到我在某次夜晚听到一个故事从女人口中讲出——美人鱼想变成人去追逐爱情,所以它必须饮下毒药,那毒药能令她长出双腿,前提是先摧毁原来的骨头。故事里只讲这一结果,不会告诉我们,她在饮鸩之后骨头会变得多么易碎,等到她踩到陆地,每一步犹如行于刀火,见到了她幻想了无数遍的东西,可那疼痛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而她幻想之物黯然失色。

 

“行了,出去后好好养病。”女人扶我出来,我冷得瑟瑟发抖,她拍了拍我,“伤筋动骨一百天。”

“好冷,我衣服呢?”

爷爷把衣服递给我,那女人给我打石膏。等我缠挂着纱带走出地下室之前,她像是别有用意地和我说:“以后就不会骨折了。”

我们在江边坐了一晚上,等到天亮,湿淋淋的太阳在东海上升起,我们坐第一班渡轮回去,在车上也没有说话,我不想再做徒劳的辨别,我很疲惫。

“上午我还是回杭州吧,反正病好了。”我把头靠在玻璃上。

“不回一下家么?”

“不回了吧。马上就过年了,过年再回来。”我说,“我的书桌下面有一个塑料箱子,里面有一些文件,回头让我妈帮我寄到学校吧,毕业前要用。是一些奖状什么的。”

他答应了我。

当天我就坐上了回杭州地高铁,那个晚上无梦,第二天睡到很迟,被我妈的电话叫醒。

我坐起身眯眼睛,她说:“呃,我帮你整理的时候,发现奖状里夹了一片树叶一样的东西,要一起寄来么?”

我一边意识到某种分辨自动降临了,一边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她把照片发来。

那当然是一片多罗叶。上面写着四个烫金般的字——

如鱼得水。

 

有些人降临到世界上,就像一条鱼落入水中,可有的鱼拼了命也找不到可以呼吸的水。他是想要我得到自己的水。

三年前我们又去过普陀山,我忽然间就想起,当时,大家都在取香火跪拜,而他站在池边,看着一池的锦鲤,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无果。

他当然是找不到的,因为当时,我就站在他身边。

我也当然会永远记得,十年前他下山后打不到车,坐在路边看树叶,我变成一条锦鲤游到他的视线中,他伸手汲水,我拼命地朝他的掌心钻。那时他疑惑地看着这条奇怪的鱼,捞起后放回水中,却又游过来。最后一次,他握着那条鱼在身前考量,那鱼极力摆动,它在说,求求你,让我留在这里,让我留在这个世界吧,我不想要回去了。

他握住鱼的那个世界阳光很盛大,可是他摇了摇头,又将鱼放回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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