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While everything burns

猴子心想,他师父一定是疯掉了,至少已经站在某个深渊的边缘。

这种症状大概始于他在灵山脚下的落水。那天,他们刚索回了寇员外的亡魂,那是最后的劫难,灵山近在眼前,可玄奘忽然就停在了那里,一时间风吹草动,玄奘望向浩渺的烟岚问他,是吗,是这里了吗?

他总觉得师父明知故问,但还是点了头。

 

于是他们站在湍急的水流前,这条水道横陈在灵山之前,想必意欲上山之人是非过此水不可。

异象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玄奘开始变得瞻前顾后。他一遍遍问,是吗?然后开始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灵山有几尺高,八戒中午吃了几碗斋饭,会不会这个雷音寺是假的,为师久病成医了,现在自认为非常之谨慎。

猴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都到这一步了,就算明知山有虎也该硬着头皮上了,况且我不相信那帮人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

那倒未必。玄奘笑了一声,明知山有虎就别去明知山了。我们怎么过去?

猴子一脸黑线,但他心里清楚,每当师父这样胡乱说话,瞻前顾后,并不是真的担心他说的内容,而是说明他真的在经历一个十分重要的时刻,至少对他来说很重要。

猴子指向不远处的一座木桥,上端写着“凌云渡”三字。

从桥上渡河,过去就成佛了,那是一切的解脱,有什么困难的吗?

没有人再说话,接着他只听到急促的流水,波涛如旋风般摧枯拉朽,他忽然产生一种无端的幻想,如果此时飞到云端,那么最汹涌的潮汐也不过是一枝幼蕊,更不必说芸芸众生。这种念头在当年他最锋芒毕露的时代里无处不在,几乎每个梦见里都充斥着光荣的血、被盲眼人传唱的史诗、石壁上难以磨灭的英雄剪影,天花乱坠,那些年里他是与梦共生的,甚至会混淆两者的边界。

不像现在,从目的到结果,就是清晰的两点一线。

灵山掩藏在时明时暗的烟雾之后,光芒却是七彩的,有时玄奘眯着眼睛望过去,猴子总感觉他并不是在看什么,他的目光是有穿透力的,很多年前在一座寓意为囚笼的山谷里,他的目光穿透过自己的肺腑,他说,是这样么,那我来救你。

其实像是在说,我已经看清楚了你的苦难,所以我来救你。

这种时刻他不愿意说话。只有八戒一遍遍哀嚎,可没人听他,他索性屁股一跨,坐在河岸边叫苦,磨蹭半天了,您倒是痛快点呀。

 

这流水为什么不会穷尽呢?

 

玄奘终于开始有些愧疚的神色。

当然,他也是这么落水的。

那接引的小舟无底,看起来很不靠谱的样子,猴子一眼看出那人是接引佛祖,南无宝幢光王佛,却不好点破。他在四人一马面前维持小舟平稳,始终笑脸盈盈。

最后还是憋不住了,你们特么到底上不上?

玄奘如梦初醒,好像方才的时光根本与渡河无关,他饱含歉意地踩上无底之舟,小船摇摇晃晃,浪潮仿佛要将人抓下去。

于是玄奘就真被抓住,他顺利地落水了。

 

当天夜里,他们住在灵山罗刹前一处驿站。夜过二更,玄奘开始不断翻身。

再过三刻,他就开始说梦话了。

猴子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师父,颇为好奇地蹲在桌子上观察他。

清骨秀颜的年轻圣僧平卧在榻上,汗滴从眉峰落到喉结,他说梦话时的样子很像是念经,难以理解的、不成因果的词语接连不断从唇齿间冒出,像在深邃的黑暗里硬生生挖开一道口子,其过程之狰狞可想而知,但他的眼睛轻轻合着,眉头舒展。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

猴子最后得出这个结论,觉得自己实在是越来越聪明了。

他心满意足地回自己的位子上睡去,很快就睡着了,直到他被拍醒,他看到自己的师父蹲在面前,眼神清澈而慈悲,他用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肩膀,问他——

悟空,有刀么?

 

你要刀做什么?

哦,明天去雷音寺。你不应该没有,以你的身手,没有刀岂不是太可惜了?你为什么不为自己准备一把刀?

入寺是去取经的。猴子阴沉着脸,又问了一遍,你带刀做什么?

 

在玄奘说出一个注定匪夷所思的答案之前,他的身体如此自然地倒下了,猴子看着这样的情景,想到冰融化在水中的画面。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他反复考虑,最后还是用手试探了一下。

果然,他发高烧了。

 

许多年后他们回想起那个夜晚,猴子坚信,他师父只是落水着凉,脑子烧晕了才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但每当这时,玄奘则会安静地摇头,然后说,不是,那天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往往无法解释这个现象,那条河就是让人脱离肉体凡胎的,无论他师父是否落水,一旦渡过这条河,他曾经的身体就永远沉在水中,你可以称之为尸体,但这真的只是一种仪式,他再清楚不过。

不是,死就是死,不是别的什么。

他总是对此哑口无言。

 

当然,那是很多年后的故事了。

玄奘的病在第二天奇迹般痊愈,如果不是他苍白的面色,猴子一度要怀疑昨夜是否是自己的幻象。

步入灵山,离雷音寺越近,玄奘的神情就越鲜活,他眼里的星光被打翻了,如此毫无遮掩、不加顾忌地倾泻而出。

主殿中,一个宏大无比的声音神谕般赞颂着功绩,所有人都恭敬倾听,至少模样上是这样。

猴子对这些不感兴趣,他从侧后方观察师父,他的袈裟贴在颀长的身体上,勾出笔直的身形,很难想象这个圣僧昨天夜里还在发疯。他又想起那个时刻——

忽然,就在佛陀的眼下,那个圣僧竟然转过头来,以一种无法形容的专注看着自己,他的眼神可以被解读为热烈、激情,甚至迷惑。那段时间对于猴子而言煎熬无比,他几乎预感到师父要这样迷离地看着自己,用唇语轻轻地说——

悟空,有刀么?你怎么也会有恐惧?

然后他会邪魅地笑,接下来该发生的一切都会发生。他真切地感到毛骨悚然,竟然身体微微发抖,直到赞颂完毕,成堆的经文从天而落,他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

他很多年没有沉溺过如此难以脱身的幻象了。

 

步出雷音寺,阳光奇好,空气里弥漫着典型的人间异域。猴子走在正中间,看到一群白色的大象,穿戴高大头冠和数层项圈的婆罗门少年,脸上附着一层如外骨骼般狰狞面具的巫觋。

很多年前,有人梦到自己是蝴蝶,为了虚幻的现世感到困惑。他在相当年轻的时日里就梦到过一个与神抗衡的魔王,在被绞杀后囚禁在混沌的深渊里。深渊是什么东西?深渊什么都不是,并且什么都可以是深渊,它因为混沌而得以豢养静谧的恐怖,那个魔王被无名的恐惧一点点消磨,不用任何刑具,最终它终于无法忍受,竟然在有生之年第一次对着神祇祈祷。

他后来才慢慢察觉到梦的启示性。

阳光太盛大就容易滋生幻象。玄奘在他的头顶轻轻敲了一下。

 

当晚他们行至通天河,顷刻风雨大作,河里卷起千堆巨浪。

八戒朝天呵道,臭不要脸的。于是风雨变得更大了。

他们由老鼋背着过河时,那老鼋的口器浸没在水里,说起话来咕噜咕噜的。

真好真好,您是要得道升天了。

玄奘八面玲珑地笑着。

我托圣僧问的事情,结果如何呢?我何时也能上天?

猴子心想坏了,雷音寺一行多舛,早把这事情抛掷脑后。玄奘心平气和地开口,施主啊,如果说贫僧忘记问了,会怎么样?

老鼋咕噜咕噜地笑着,只说,真好真好。

它侧身一翻,四人一马通通落进水里。

 

一开始猴子还会记时间,到后来也不再记。

他们被通天河困住太久了,那只猪一直在睡觉,醒来就说,饿饿饿,饿死了,还没人来救我们吗?我们今天吃馕还是吃面?哦哦对不起我忘了我们断粮了,那没事了,我要继续冬眠了。

沙僧双手背在身后,在黑暗的河底走来走去,有时流沙被暗流裹挟着刮过,他会摘下骷髅项链沉默不语。

你不想出去吗?他终于忍不住问。

玄奘放下经文,看向猴子的眼睛,猴子心里一惊,又一次感受到那股穿透力。

玄奘把经文递给他,一本《因明经》,他挠着头问,这是啥?

所谓量者,无欺智也,这是通向真理的道路之一。玄奘双手张开,笔直地躺下去,他的身体孱瘦,几乎要和水流融为一体。他是如此舒服,这令猴子感到困惑。

但他不再说话了,猴子无法理解因明学的奥秘,索性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雷音寺,在庄严的佛陀禅坐于上,他的圣僧俯首倾听,然后从腰间取出匕首,以一种无比坚定的姿态将利刃向着佛陀掷出。他没能在梦里看到接下去的画面,但他感受到五雷轰鸣,巨大的铁笼从天而降。醒来时他呼吸急促,几乎无法辨认那是否真的发生过了,只是太过于迷幻而宁愿解释为梦境。他的师父在一旁看着他,不近不远。

 

经文的纸张太多,也容易形成一种混乱。

Nightmare。夜魇化作多肢的巨象,曾企图侵扰并杀死尚未开悟的释迦摩尼。

 

根据透过河水的光线判断,现在应当是夜里。玄奘侧过头,幽深莫测地以一种悠长的语气开口。你知道,世界和时间是无限的,宇宙由无限个循环构成,以“劫”来度量,生命在其中经历六道轮回,能够成人是稀少的,因此要在成人的时候多做好事,积累福报。

猴子心想,他又要讲经了。

这不一定是对的。玄奘忽然这样说。《吠陀》会告诉你,佛陀也会死,尽管他可以选择永生,梵天也会死,然后转生,一切都在陨落。

在一个劫数过去的暂时黯淡中,梵天静处于巨大的宫殿,他走遍所有房间,想念诸神,于是再一次唤醒诸神,诸神以为是梵天创造了他们,但其实他们原本就在这里。也就是说,如果时间是无限的,那在轮回里你可能成为过任何一个人,所有行为在无限的时空中都会出现,你是所有善和恶的行为者,并且世界遵循完美的对称,善会与恶抵消,就像有一个白天就会有一个黑夜来抵消,世界从开始到结束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猴子忽然意识到他在说出某种他尚不理解的真实。

玄奘把身体舒展地更舒服些,他说,那么既然一切相互抵消,你做的恶事会在将来由一件善事来抵消,你承受了入地狱的罪业而给予了积善的可能,这种算是什么呢?如果我杀死的佛陀,如果我否定苦集灭道,只要时间无限,总会有一种和这罪同样深重的荣光再现,如果我们被困在这里,那么就会有代替我们的人成功走上归途,世界的原理是一次次的成全。你怎么想呢,悟空?

他说完就扭过头去,像和自己第一天相遇那样在打坐后就此沉睡。

 

第二天光线透过水面,猴子在醒来时发现已经找不到师父了。

找过一圈后,猪愤愤地说,到头来,竟然是师父最先跑了,散伙散伙。

几天过去,有人来解救他们,直到很多年后,猴子也无法得知那天晚上师父是怎么逃出通天河的,这在回想中多少有些神话的色彩。但他只是从那个夜晚再次加深了一个印象,那个濡湿、孱瘦的影子正在一片浩瀚的沼泽中行走,随时有陷入深渊的危险,他面对的黑暗太过于深沉,但或许他也是这样摸索出了离开的路。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理解他。

他不选择告诉自己,总有他的道理。

猴子回望向通天河里众人的尸体,他已经成了斗战胜佛。

 

几年之后,猴子在失神中偶然飞到人类的国度。

长安的弘福寺,一座矗立的高台烟云缭绕,他就坐在那里,像壁画上的佛像一样庄严而无悲喜,他杀死自己的恐惧了吗?

猴子坐在云端,忽然想起在西行途中,有一次众人走到戈壁的中央,遭遇一座神庙废墟,这时忽然开始下雨,沙漠中的雨水是如此罕见啊。

玄奘惬意地躺在泥泞的沙砾上淋雨,阳光尚未完全隐去,他合上眼睛,忽然在雨中欣喜地大喊:啊,众海之城,唯有毁灭才能铸就的特洛伊。

猴子心惊胆战,他不知道师父从哪里看到了“特洛伊”这个名字,他的谵妄如此严重了吗?而玄奘睁开眼睛,无数的火焰从天空中降临,连海水都被焚烧殆尽。

 

那天我是真的死了。

那只是一个仪式。猴子又一遍解释。

随便你。玄奘甩了甩袖子。每个人都会这样被杀死,那个黄昏,在古城墙上的夕照里,和紫衣姑娘拥吻的那个夕阳武士,难道不是你的尸体吗?

猴子一愣,他低下头,抱着铠甲忽然一阵颤抖。

 

寺庙里的火越烧越大,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一场诵经,火焰如同首尾相衔的巨蛇,吐出信子顺着高台攀爬,很快就将那位孱瘦的圣僧包裹其中。

很多年前,释迦牟尼在贝拿勒斯讲经,一阵风吹过,他忽然睁开眼睛,指着东方说,燃烧。

一切都在燃烧,灵魂、躯体和万物,无不在火焰之中,几乎同时,世界的更西处,一个叫做赫拉克利特的人在无限的对称中也意识到,一切无非都是火。

 

猴子望向火焰中禅坐的人影,想起他过河前的迟疑,少年都将会死于那一刻的。

那是他的意志,也是他的恐惧。

原来他才是他们之中最极端的那个,并且活得最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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