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黑魂·修女芙莉德】吃鸟的女孩

- “灰烬成双,则火燃起。”-

 

艾尔芙莉德是个奇怪的修女。因为她吃鸟。

尤利娅在第一次目睹后就这样想。

那也是一个无火的深夜,彼时,繁荣的乌拉席露还尚未被深渊吞灭,尤利娅在霸王沃尼尔将来的埋骨地上见到她时,她正蹲伏着身体,地上的血迹已淌成小滩,不像人血那样黑涩、黏稠,而是有某种能与火焰对等的炙热。那是乌鸦的血,一滴一滴汇成汩汩的殷暗。

娇小的背影随着咀嚼颤巍巍地发抖,最后的呻吟声就像是被包裹在皮鼓里的几缕干咳。尤利娅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站着,对这一意外的场景只感到一种直觉,那就是她太敏感了。

芙莉德太敏感了。太敏感不是好事,大蛇卡斯总是摇头晃脑地吞吐着诸多定论。那些迷失后陷入痛苦的往往都是太敏感的人。所以芙莉德很快听到了声响,她回头时脸上沾满血迹,苍白的嘴唇边还有几根乌鸦的羽毛。

尤利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这场景过于诡异,尽管芙莉德很快从诧异中回神,继而回避了对视,但尤利娅仍然从地上两柄黑刀的反光里看见她紫色的、空洞如黑环的瞳孔。

那时的芙莉德脸上还没有疤痕,肩上弥漫柔软的长发。

 

这个秘密尤利娅无人可言说,在她们不断死去又醒来的那段艰难岁月里,她能察觉到芙莉德会偶尔地悄然远离众人,走到一处阴沉的墓地,然后背过身去,像梦游一样蜷缩着安静地吃鸟。尤利娅屏息跟随,有时被芙莉德发现,两人对视后长久地沉默,最后总是尤利娅先行低着头离开。她孤身一人时会猜想,也许在不死聚落、洛斯里克乃至罪业女神的绘画世界里,芙莉德都曾去吃过鸟。

尤利娅知道,信仰黑教会的人不该吃乌鸦,这太奇怪了,没有人该那样生吃鸟,尽管有的烂泥连神都吃,但是他们的灰烬、未来将领着他们走出苦难的游魂之王,不应该亵渎神明;尤利娅也知道,芙莉德吃鸟不是出于什么畸形的食欲,因为她总是边吃边颤抖,边流泪。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尤利娅已经许多年不曾见到那位长姊——他们曾经的希望和火焰——以至于她渐渐淡忘了芙莉德的模样,芙莉德说话时的声音,在洛斯里克王城旁的法兰要塞,时而还能看到她向着不死队挥斩时的神情,但那都只是无颜的残影和破碎的印象。混乱与昏沉的年代拖得太久,久到几乎让她们都快要记不起当年那份仇恨的模样了,至少尤利娅是这样想的。

有时尤利娅很想问问其他人,您也是这样吗?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记不起太多事情,我忘记了那些最汹涌的爱抚与厮杀,每次我从死亡中挣扎着醒来,我都感到我的的灵魂干涸成了石头,我会变成什么样?一具活尸吗?但她无处可问。

因为芙莉德抛弃隆道尔与黑教会离去的那一刻,也一同带走了尤利娅此后所有时间里哭泣的权利。

 

她曾有过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踏入艾雷德尔的绘画世界。那时她穿着黑教会的长袍,赤足站在狂乱的飞雪里,刹那间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恍惚,透过蓄雪的厚重暮云,无数的幽灵像已经消逝的虚幻太阳那样晃动,数不尽的病变树人、巨蟹和雪狼,连同那些已经握不住自己的鸦人禁忌者们在这片洁白的、污秽的画布上游荡,吐出冰冷的结晶。尤利娅从岩壁向下望去,一座孤零零的教堂矗立在雪原的正中央,间接的色块黑白分明。

推门之前,尤利娅设想了几种开口的可能性。她当然是走投无路才来到这里,她会以什么语气诉说?你看,初火就要熄彻底灭了,旧神们不是死了就是被吃了,薪王不再回到他们的王座,灰烬拒绝了黑暗印记,深渊正在将一切扯向堕落与败坏,所有的火都要离去了,已如死灰的隆道尔,我们的王还没有出现,你和你的火焰何时才愿意现身?

真的,她来这里似乎就只是为了这些,仿佛她只是隆道尔这个游魂之国所化的一个垂死的影子,尽管她知道,芙莉德愿意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总要试一试。这很可怜,总要再试一试的人真的很可怜,她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但在她久远的印象里,似乎那个令人胆寒的龙狩骑士在登古龙顶时,那些跪在洛斯里克高墙的巡礼者一遍遍祈祷时,也是这样的可怜。她忽然意识到,世界原来无非是一则故事的几个翻版,信仰的坚固与崩塌只是同一事物的两面。而我们所有人都很可怜。

芙莉德也许会让她离开,也许会说,火并不在我这,也可能会暴怒然后杀了她。她的黑刀遗落在了沃尼尔的墓地,她已不用长刀多时,但她的镰刀寒气冷冽。她真固执。

尤利娅想,也许她该先谈些别的事情,比如,谈谈游魂和解咒石,谈谈自己愈发严重的遗忘症。总之,她要表现得没有那么多攻击性和目的性,这是她多年来传教和劝说灰烬的经验。

但当她步入鸦人神父的教堂,飞雪中精巧的微光从一面镂花的白玻璃后透射而入,空气里故人气息混淆着灰尘缓慢扰动,那个女人头戴灰色兜帽,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优雅且淡漠地看向她,像一位真正的修女。接着,芙莉德开口敬称她的名姓,她看不清芙莉德修女服下的面孔,却已经被她冰冷嘴唇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所击溃。

她忽然感到很悲哀。因为芙莉德的存在,她感到这一整个世界都很悲哀。

 

不死人不会饮酒,她们用其他的事物麻痹自己。

那天尤利娅坐在芙莉德身边,就在教堂的黑石地砖上,背靠木椅和芙莉德的修女裙,她像是回到了最早的那几年。尤利娅讲了很多外面的故事,自从芙莉德背弃黑教会进入艾雷德尔的绘画世界,竟然已经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多到世界就快要被烧成一座齑粉作的废墟。尤利娅骂卑劣的吃神者和阴险篡权的下位者,也骂给无数游魂烙上黑暗之环的乌薪王,她很久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痛快,仿佛灵魂会随着言语逸出喉舌,看着教堂漫长的走廊,遥远的白光随着距离渐渐涣散,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远去。说着说着,尤利娅就哭了,越哭越大声。芙莉德在她身边安静地听着,适时点头,聆听她如此私密的、可贵的抽泣。

“我已经没有办法。”尤利娅抬头看向长姊。端庄的修女于是颔首,任由尤利娅凝视。那是她们曾经的灰烬,是黑教会的开拓者,是狩猎薪王的人,是法兰不死队难缠的宿敌,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利娅都相信,他们将追随这艾尔芙莉德,这位能容下九个黑暗印记的最伟大的灰烬,这位从神的手中夺取火焰的游魂之王,建立一段真正宏伟的历史。但她传了火就离去了,尤利娅很多次以为自己与芙莉德终有一战,但直到她离去的那天,尤利娅感到的也并不是什么肃杀的气息,而仅仅是一种飘零,就像寒谷里一阵微弱的风吹过,灰烬就崩解飘散了。

“她已经死了,亲爱的。”芙莉德用一只手抚摸尤利娅的脸,声音明明那么轻柔,却像那些寒冰吐息般决绝,“艾尔芙莉德已经死了。活着回来的只是一位修女,愿望浅薄的修女。”

尤利娅死死盯住她的面容:“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出去了吗?”

修女的呼吸似乎已经和风雪融为一体,尤利娅缓缓起身,她的哭泣早已停止,悲伤却无法遏制,因此她转过身去:“我知道了。”

当她走到教堂的门边,听见芙莉德清冷的声音:“卡斯欺骗了你们。”

尤利娅停住脚步。

“它也欺骗了我,欺骗了整个乌拉席露,蛊惑他们去掘自己先祖的坟,你见过一面是深渊、一面被不死队追杀的乌拉席露吗?你一定没有见过。”芙莉德的声音已经听不出愤怒,听不出任何哪怕一点的情绪,“但那里是我的故乡。你不觉得艾雷德尔的树人手中的白树枝很眼熟吗?你知道这些断首的、抚面的罪业女神像在哭泣什么吗?有能够回去的地方真好,但隆道尔,永远不是我的故乡。”

尤利娅背对着她站了很久,直到芙莉德再次开口:“你是来夺火的吧?如果你想动手,那么现在就可以。我已经是被烧过的柴薪了,余火也不在此处,况且,死在你手里也好。”

但尤利娅没有回应,只在离去前回头望了一眼。光源的尽头,孤身的修女显得端庄而渺小,像是摇摇欲坠的火苗,她的身旁是成堆的画像,那是芙莉德的习作——有尤利娅所熟稔的姣好面容,有被火焰吞噬的作柴薪的少女,有结着大片伤痂的灰烬。她一定总是梦到那个火炉。她一定做了许多噩梦。

尤利娅在最后轻声地问:“你还会吃鸟吗?”

声音涣散在漫长的走廊上,逼仄如暗潮的空气里像是要凝出冰晶。尤利娅没有听到芙莉德的回答就踏出了绘画世界。

 

那是她们的最后一面。尤利娅很清楚,她和芙莉德再也不会见面了。

或许是因为严重的遗忘症,她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慢慢放下了很多事情,而她的记忆也变成了一颗颗零星的光点构成的破碎图景,只有那些忽然闪烁而出的碎片,她自己也握不住它们。

人何必去建造必会坍塌的高墙?人何必去延续必会腐朽的世界?

难道就靠一根皮鞭不断抽打鸦人神父的血就能压制火焰吗?艾雷德尔已经被这污秽的血败坏成何种模样,她会时常想起那个预言吗?

“灰烬成双,则火燃起”。

之前尤利娅总是困惑,但她渐渐明白,鸦人有鸦人的觉悟,芙莉德也有她自己的觉悟,只是这个灰烬到来的时间问题。

但只要想到那个女人,尤利娅就变得心神不宁,焦躁难安,她不理解这种剧烈的情绪。

有一次在夜里,尤利娅梦见一个女人,她站在礁石之上,用长刀侧斩自己的咽喉,黑色的血液和灵魂顺着脖颈流到脚踝,触及到海面的时候,海水就这样从中间分开了。尤利娅知道,那就是火熄灭后的深海时代,无数的游魂站在芙莉德的身后,她的背影惨白得就像月亮,而尤利娅也在人群之中。汹涌的神迹过后,隆道尔的子民终于渡过了深海,芙莉德死在了路上。

梦的繁复就像她破碎的记忆,更早的画面里,身为第一灰烬的少女躲在一座高墙下叹息,她找不到任何一种方法,于是开始吃鸟,即便乌鸦正是隆道尔主神蓓尔嘉的象征。她一边吃一边干呕,身旁的月季、槲草和血蔷薇在风中颤抖,黑夜的雾沼里处处是凶险的暗河。

当她再次抬头,数千只乌鸦在空中痉挛,面部横生的白银面具反射冰凉的月光,再也无法继续忍受的活尸与禁忌者纷纷扯断自己的肋骨,眼眸在狂热之中灼烧,尸骸堆积成纵横两块,在白色月光下的形如十字的投影就像一柄苍凉的螺旋剑。

 

梦醒以后,尤利娅反复地想,总觉得艾尔芙莉德仍在她的身旁。

黑教会的信徒不该吃鸟。不明火焰者不足以绘世。

没有女孩该要去生吃鸟。

那些自画像是她想要自行绘世的练习,只是她已经被噩梦拖累太久,成为传火的薪王,骨头和血一点点被火烧空,残留一张千疮百孔的脸,无法离开那个致死的王座,芙莉德看着自铐的鸦人神父一定会觉得悲哀吧。

很久以前,艾尔芙莉德第一次穿上裙子,面色羞惭地颔首而笑。她一定是很在意的。

艾雷德尔的绘画世界那么寒冷,她戴着咬霜戒指的时候,一定还是很在意的。

每到此时,尤利娅就会巷道芙莉德吃鸟时的情形,但她的记忆已经太不可靠,她甚至无法想起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芙莉德吃鸟。但现在她觉得那个场景十分可爱。

 

她在自己的手札上写下了黑教会关于这位长女最后的一些文字,接着,尤利娅用黑焰将手札烧毁了一半。

这是她的秘密。

身为灰烬的黑暗火焰,正在她的血管之中涌动。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作为被卡斯挑选的三女子,她和芙莉德一样都是灰烬,只是她不如芙莉德那样强大,不像芙莉德一样生来就是众人的光芒。灰烬是猎王者,是调度柴薪之人,正如芙莉德灰烬的使命是猎杀不死队,尤利娅灰烬的使命是猎杀芙莉德。只是到了最后她放弃了,就像芙莉德也放弃了。

也许等到很久以后的一天,火还没有熄灭,而尤利娅尚有一息理智,另一位灰烬携着芙莉德被猎杀的灵魂前来,她还是会对那个灰烬说:

 

“你手上的那个灵魂,果然……不,没事……那个女人,以前曾是隆道尔的人。倘若能化为游魂之王的粮食,一定也是如她所愿……你要好好记住了,那个女人和一群待在火焰阴影底下的人,共度到最后……”

 

但到那时的某个瞬间,或许她还是会想用黑刀隔断这个灰烬的咽喉。

或许永远也不会有这样一个灰烬了。

她将告诉世界的是这样一个故事——黑教会三女子中最后的尤利娅曾踏入绘画世界争夺艾雷德尔的火焰,却不敌修女芙莉德,离开绘画后,她以不死人的身躯挖掘黑暗印记,但终究无法盛放那汹涌的初火。她尽力了。

她们都尽力了,初火不会再燃起了,因为火的一部分正被压制在绘画之中。而尤利娅已经厌倦了一切,如果所有人中要有一个人能够得偿所愿,那么她一定热忱地希冀这个人会是艾尔芙莉德。

你看,灰烬成双,则火燃起,我作为灰烬踏入了绘画世界,火并没有被点燃,这条预言并没有成立,那么其他的预言也有可能不会成立,你会有一个好的终局。

你一定会有一个好的终局。

 

 

“……我不了解太阳

我知道天使的旋律

以及最后的风

炽热的布道

我懂得尖叫直到破晓

当死亡赤裸地停在

我的影子上

 

我在我的名字下面哭

我在夜里挥动手帕

那些渴望现实地大船

同我跳舞

我藏起钉子

嘲弄我病态的梦

 

外面有太阳

我穿着灰烬”


(完)


回礼里是Alejandra Pizarnik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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