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目之景

一、

 

“在以往任何时代,我们都不曾有过一款产品或者技术,能够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这样的程度,能够使‘交互’概念产生迭代,这是一场社交革新的风暴...”

声音通过脖子上的声响传感被沈月听到,他的神情恹恹的,眼睛里像是肿起了风。他抬头望天,大得吓人的太阳,在高楼间见缝插针,他伸起一只手想遮到额前,举到一半就没有兴致。

好像太阳把风晒得膨胀。

“这里,不仅于沉浸、交互、自主,不仅于视觉、声音、三维建模,设想一种具有最大自由度的虚拟社区...”

那个男声慷慨激昂。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沈月是个配音员,这段音频将在一场决定未来数十年社交产品模式走向的会议上被播放,他现在正在返听效果,脑海里句子舞弄着高级概念,一层层逻辑的网和资本的圈像这些高楼一样无限垒起,像是摸不到的透明之花。

地铁站前要经过一个商城,商城很少不会有几条像样的步行街,贴起典雅的玲珑砖瓦,盖住后面粉粒零碎的灰墙,花开得像真的一样。沈月戴着那副眼镜,就是他正听到的这段音频里描述的那款产品,因为他的配音工作,甲方友好地送了他一副,现在还在测试阶段,好像确实不很重的样子,也不显得太奇怪,奇怪的是他,这令人诧异的激昂,他听了自己二十二年的声音,这陌生且浮夸的口音。

“‘目之景’产品的终端在于这款眼镜。整套系统具备两种社交模式选择,一种为建立虚拟人格,包括声音、外貌、服饰,真实还原一切人格的塑成,通过感应传感,使感知信息传输到输入端。第二种即是输入端用户,在戴上眼镜后,将在视线范围的真实场景中见到由第一种模式的用户生成的虚拟人格,能够获得的反馈包括立体图像、声音等,后续的触觉感应也正在落地研发中,在测试期结束后的产品发布时即可实装。”

浮夸的口音。他又确认一遍,不入耳的音响把声音从骨骼中用震荡传递过来,很像是一种讽刺,他吸了吸鼻子,觉得疲惫,想起浮夸,就像看见前面那个衣着浮夸的女孩。

——那个女孩,站在钢琴边。步行街的一盏路灯下放着一架钢琴,偶尔会有路人来演奏,那女孩穿着及膝的巨大裙子,底色的白像是一层厚重的奶油,粉红和晶蓝是草莓和蓝莓的勾花,每一层裙边的褶皱里都像是藏掖着什么秘密,衬得女孩的脸更加得小而白,仿佛阳光能穿刺而过。

她在钢琴边站了很久,沈月隔得远,看不清女孩的神态,眼里只有她在某个方面总是显得程度有些太过了的裙子,和这里格格不入,心里竟有些悲戚,好像她真的有什么仪式似的。

他最近总是过分得敏感,到了有些自我折磨的地步。

女孩终于坐了下去,没有踏板,手指在平庸的钢琴上敲出蝴蝶。沈月走到那琴边,只看向女孩的手指,修长的模样,十根掌骨上下颠簸的时候,甚至能看到皮肤间陷进去的湖一般的小坑,他知道,这种迷幻的感觉是因为他听不到声音。这个女孩是戴上目之景才能够看到的虚拟人格,她的实体正在这座城市的某个房间里吧?也许正弹奏着一首同样的曲子,只是虚拟的人格是无法对现实世界产生任何波扰的。

女孩弹奏完毕,胸腔似乎剧烈地起伏着,虚像完全地复刻着她真实的动作,像是要说出什么惊人的话。可是她始终不说,手指不离开黑白键。

夏天的傍晚,行人里脚步有快有慢,无不是一阵辐射的热风,偶尔有停下看着这个奇怪的男人,为何对着这无人的钢琴如同倾听?

沈月口吻清淡地说,有个地方弹错了。

他不等女孩动,就坐在位置上,重叠着女孩的幻影。这一幕后来她始终总要想起,竟像带着某种类似于梦的象征,沈月没有听到任何琴声就找到了她的破绽,然后重新演奏,她的手也在那里,像是无意识地使那些音符流淌出来,毕竟,她从未尝试过四手联弹。

演奏结束,几个路人在鼓掌,他们同时起身,那女孩神情如同藏着一根迫切的芽,沈月这才发现,她长着一张恰到好处的脸,是会让很多人惊艳的美,但又像有一些隐约的纹路,如同能合上什么适宜的东西。她在那一身过于华美的裙子里,虽然沈月知道她可以显示任何服饰。

你叫什么?向虚拟人格询问名字,出口竟然感到有些可笑,但他依然神情恹恹。沈月已经转身,继续往地铁的方向走。

女孩看了一眼沈月手上的书,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她知道男人听得见,她像是做一场豪赌般说,尤利西斯。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沈月果然停下来,回头多看了她一眼。

你为什么要看这本书?叫尤利西斯的女孩遥遥地问。

因为我失恋了,我没有路,我在分裂。沈月信口开河,不再后头看她有没有跟过来,他绝不会如此对人说话,可是这个女孩真得像假,这是巨大概率云中微不足道的一丝气流,相遇过的大部分人连一个正眼对视都不得,再也遇不到。

沈月从扶梯进入地铁站。后来的时候,雪淇有一次告诉他,你知道吗,那天遇到你前,我的手机一直在放一首歌,歌词是“盛装一身的少女赴向死亡”,所以穿了那身。

那时候沈月问她。你很喜欢这样的裙子吗?不知道某些词语对她有多严重。

雪淇说,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二、

 

最近沈月总是无法很好地区分“真实”与“虚幻”,并不是那些怪力乱神的假象,而是记忆与记忆的延伸。比如从一场梦里醒来,人类只能记住其中百分之五,那大量的九十五是一些什么,它们流失在哪里?

于是算得上真实的记忆与虚假的梦和想象几乎要媾和在一起,他总是想不起来,什么事情是发生过的?每当这时他总会在丛生的其他记忆中去寻找佐证,她那时真的有吻过我的脸颊吗?好像是一个有风的夜晚,在一棵狰狞的樟树下面,很晚了,街上空无人影,真的有这棵树吗?她说,今天的月亮似曾相识,抬头看时她就吻了上来,真的有这么美吗?从前沈月对这种如同在泳池中憋气浮沉的过程视如乐趣的游戏,现在却是折磨,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的记忆都是这样。

雪淇就是一个真与假的交织实例,她第一次发出申请的时候,沈月正在家里熟悉稿子,练习腔调,没有多想就按了同意。他一个人住,房子不大。

女孩半透明的幻影显现后,他仍低头看着稿纸问,尤利西斯?雪淇笑了一下说,我功课写烦了,无聊。

沈月看稿子的时候,她就在屋子里转,看见摆放整齐的咖啡机、榨汁机,齐整的北欧色系风格的器具和饰物,唯独窗帘是深色的,像是饮饱了烈日而向内无欲地发黑,她心里想,如果问他为什么房间这么暗,他是否会说,话语的语境不仅仅在话语内部呢?

两个人坐在屋子的两端,中间隔着漫长的沉默,沈月对她始终无法有实质的感受。雪淇看向大理石桌上的厨具,她很想对他招手,说,我在这里呀。但是沈月口中嘀咕,眼睛打转,她觉得可爱,数着厨具上几颗洗不掉的油垢,都像是还不成型的浑浊琥珀。

雪淇开始看书,手里变出本子来,坐在窗台上写字,她只穿了单薄的小裙子,白得像是能融进唯有的几缕钻进来的阳光,化成一个小天使。沈月练完了腔调,戴着眼镜看向她。

她问,伊朗的首都是哪里?沈月说,德黑兰。她咬着笔,喔,我地理一直不好,记不住这些名字。沈月说,那你来问我吧,我去过一些地方。

 

之后雪淇就常去沈月家,她说在他家里静得下心。沈月下班回来,夏天傍晚的房间还不需要开灯,有时候他戴上眼镜,看见半透明女孩就坐在哪个角落里写字,头发盖在低下的脸上,也不抬起来看他,他处理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他不戴眼镜,只在有提示音时看一眼,仿佛他的房子成了一件自习室。

雪淇问问题时总是咬笔,不知道在现实中是真是假,额前的碎刘海因为侧头而倾向一边,很多情况下她指了指题目,沈月就开始自顾自地讲。

雪淇笑起来的时候,她想起钱钟书先生写的借书的事情,一借一还,变会成为雪球一样滚下去,但她不说出来,她时常感到一种回荡,有一次她问,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沈月的地理知识讲到一半,他像仍保持在某种状态中,他说,关系是被建构出来的概念,它其实像蝉翼一样脆弱。说完他自己心里一惊。

雪淇趴在桌子上托着腮,眼里仿佛有光,你知道自己说话特别吗?

沈月看向她的眼睛,等待她的解释。她说,我很喜欢你说话的方式,你说话时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

但对我,就像是庞大麻木里的一根颤动,所以我要来找你。这些话她忍在心里说。

夏天的家里沈月也戴着帽子,他喜欢浅色的短袖和中裤,在他的身体上,布料的缝隙里像是包着风,像是一个她羡慕的人。他想了想说,我在其他时候不这么说话,我不同时候说不同话。

雪淇点头。

之后,他说准静止锋的梅雨,她就想到漫长的步行街,屋檐上滴下来的雨点在地面上把干和湿分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然后时间快进,最终所有的地面都湿成了青黑色,人们挤在狭小的伞域里如同磁铁的亲热。他说温带海洋性气候,她就想到伦敦某家咖啡店的一块玻璃,水汽刚刚干彻又结上了雨珠,一个个慵懒又沉郁的下午像水滴从玻璃流过,水滴又想唇舌间吐露出来的话语在时间中流过。

有一次,沈月说要带她看照片。雪淇第一次进他的房间,第一感觉是那张床,真的很大,宽得有些不像话,给人一种软的感觉,上面放着同样巨大的鲨鱼抱枕,张着可爱的血盆大口。墙上用钉子挂着洗印出来的照片,每张都有不一样的相框。

沈月说这是日本的雪山,这是耶路撒冷的哭墙,这是戛纳,这是粉湖...一排齐整,像把珍藏的时间罗列给她看,她听他叉着腰背对着说一些故事,最后坐到了大床上,他的声音不作腔调也特别好听,让人想到“如沐春风”。

雪淇指了指其中一排,一个极为显眼的空缺,这里怎么不放就往后面放了?

那时沈月的双手还摆在空中,他的表情僵直,然后退化成无。雪淇安静地坐在地上。

那个,本来是厦门的位置,本来说要去她家的,可是去不了了。

雪淇不再问话,她感到一种错杂的情绪在这个房间里流窜,那些墙上的照片让她仿佛看到沈月从前的时间,然后眼下是他们认识的时间,接着想到还有以后漫长的时间,越来越模糊,唯一清晰的是他真的分手了,他没有路,他真的在分裂。

我想一个人呆一会,沈月张嘴,却发不出声响,他低头就是床和被褥,宽大且柔软的被褥。

那之后的时间里我还一次都没有哭过喔。沈月闭着眼睛,仿佛有一次看到前女友。那么现在请你看见,以后很久的时间里都是。看见什么?被褥,被褥上的两个只有轮廓的人影,夜里的人影,人影从床上滚到地上,你的视线移动,他们裹着湿透了的浴巾在里面笑、亲吻,说未来。

明明雪淇才是真正的幻影,但现在好像幻影与幻影之间也有程度深浅之分。

好像我不适合在场,我妈妈喊我去吃饭了。雪淇心想这样说可以吗?我不想在现在这个时候来安慰你。这样我会跟不住你。

可是她还没有尝试开口的机会,她的屏幕上显示着“连接中断”。

沈月没有说一句话就摘下了眼镜。

另一个同样空旷的空间里,雪淇身上的感应器闪着光,她看着自己的身体,感觉像是一座在风浪里摇摇欲坠的灯塔。她感受到一种令她极其不安的力量,这力量也许曾经将她从某个深渊拉起,让她想要最后一次义无反顾,可是用规则写满了一种绝对的暴力。

目之景系统传来固定的关机语音,是他配的音,“用算法推演一切。”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手旁边是散乱的发绳和吃掉了一半的药盒。她在心里想,一个人要有多极端,才能在几个瞬间内就把另一个人当作继续生活的支撑?

 

 

三、

 

后来的一个星期里,雪淇再没有来找过沈月。

有时候沈月开车上下班,为了不用在地铁上处于人多的环境,他偶尔会想起雪淇。但是想到时,他想到的就是“小孩”,然后想到“读书”,然后是“学院派”和“学院生活”。他和前女友是在大学里认识的,他很努力,他觉得自己做好了一切,可她还是离开了。

原来那些画面和情绪真的会像潮信一样一浪一浪汹涌而来,直到现在才初露端倪,那么以后呢?他尽力地容忍、避让,用腔调说话,和合作方说,您需要的情绪我都可以加在语音里面喔,可是道路两旁把枝干伸过天空的梧桐依然是梧桐,那些叶子,去年,前年,更久之前,它们上几代的姊妹们都落到过他们身上,在盲道边的灌木丛下面睁开眼睛,看他们从秋天走过去,一个秋天就是一年。他们曾有过那么多年。

有一天周五的傍晚,他开车回家,路上堵了一会,傍晚的夕阳坠在西边的天空,空荡荡的一大片天,就只有那么一个色彩近乎虚无的火球,他忽然感到后面的周末也这样空虚,他的心就更加空虚,现在的他失去了从前的生活。他关上车窗,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战栗的恐惧。他忽然想到了一个必要。

回到家后,他坐在肥大的沙发上,拨向雪淇。“嘟”的链接声响了五六个来回,恰到好处,就像她的脸,对面传来“喂”的声音。

然后沈月就不说话了。

你真的七天不来找我吗?雪淇在心里想,但是她没有说这句话,因为这个数字到七就为止了,如果不停止,那我宁愿不来找你,因为我相信结局会是一样的。她说的是,我马上就要高考了,作业很多。

沈月很认真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很痛苦,如果能听你说说话,那样就太好了。

真的对不起吗?雪淇问他,半透明的身影坐在他身边,她笑着说,那你请我喝奶茶。

 

沈月的家旁边有几座购物城,他走路时,雪淇就跟在身后,从路人的身体上穿过。夜晚的门店极尽色彩之斑斓来吸引目光,彩光同样穿透了人和人的缝隙,沈月忽然想到半透明女孩是有些特别的。

要高考了还出来晃。沈月说着,感到轻松。雪淇一会跳着走,一会飞到天上,她说,高考并不好,但做一个快乐的女孩真好。

说到高考时,沈月竟不自觉地在心中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两端时间作差,得到一个“五”的答案,他忽然感到这一阵轻佻像是窜进来的冷风,是一个微妙又危险的念头,因为它像风中的絮,实际是无根而生,无凭无靠。

商场的以面巨大的透明玻璃上写着一列字,你是人间的四月天。雪淇问他,我是什么,你来造句。

沈月说,你是我的一个很特别的朋友,你是我的共谋。他没有说共谋什么,但他心中有一个隐约的答案,也就是说,如果他们有什么共同利益,他想依靠她达成什么,那也是他自私地借刀杀人,他问,你呢?

雪淇停了下来,很认真地看着他。

我是你的什么呢,亲爱的朋友?沈月又问了一遍,在心里为话语而发颤。

雪淇站在人潮的中间,透明得像是一面投影,她说,你是我的惯性。

语境和语境撞在一起,沈月只感到一阵巨大的悲戚,想起她坐在窗台上像一个小天使,他说,你过来,她就过来。看着她脸上如此真实的面容、神情、喜怒,这份动情令他解脱又含罪,他曾和他的前女友说,爱上你时,你像一个神,以后有强光的地方我好像都能看见站着一个你。

他的眼泪掉下来,可是他抵死不能说出口,雪淇在原地看着他无端的哭泣,心里有预感地相信不是因为她说的话。

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安慰你。她忽然想起茨威格,想起写信的陌生女人,她始终预知着最后作家看到信时的悲伤,但她只有死后才允许作家知道并且爱她,她若不死,就绝对不会再寄出一个字。而雪淇还想抓住,即便她看着沈月,心里怀中和那女人同样悖论般的痛苦。

她孤零零地站着,单薄且虚幻。

 

四、

 

雪淇的高考结束后,说想出去玩一次。沈月在家里边吃西瓜边看稿子,雪淇总是感觉他的眼睑下面一定藏满了字。

我有一个打算。她指了指眼镜说,你也出去散散心,带着我,我用这个跟你一起。

那你真的跟我一起去不就好了吗?沈月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订机票的网站。

不行,现在还不行。她一边低头,一边抬头,抬头时脸上换上了想让他看见的笑容。

沈月按着电脑,然后说,好吧,你想去哪里呢?

他的手已经在键盘上准备,然后雪淇说,厦门。

他僵了很久才拨动手指。

你打字的时候,我就想起你弹琴的样子。雪淇在心中想。

 

准备是很方便的,启程后,一路上沈月看起来都很正常。雪淇总是嘟着嘴像是在观察,他看向她时,她就看窗外。

他们白天在厦大外面闲逛,看热带树的叶子,沈月带了一个相机拍视频,他说回去要做vlog,他一边拍,一边对着雪淇说,天哪。镜头里他对着空气惊叹,显得有些滑稽。

他们去电线乱穿的平房里买巨大的芒果和椰子,在几十层的高楼上用望远镜看城市和海,沈月说,天哪,有这么高吗?

傍晚,他们从沿海公路上骑自行车回去,右边隔着一片海水,不远处就是金碧辉煌的郑成功像,他们穿越了大片的街区、买卖,穿过很多人的生活,沈月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无意识地飞奔。抵达后已经是夜晚了,他买了一盒章鱼烧,一边吃那些滚圆的带着触角的球,一边看师傅挖开手掌大的蚌壳,用铲子从侧面切过去,掉下来一列浑浊的珍珠,腥气扑面而来。他笑着说,天哪。

雪淇也笑着看她。那里到处是买卖,他买了很多小玩意,什么流苏啦、珍珠粉啦、石头啦,雪淇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说,你眼睛里就写着想要。

你的眼睛真的很好看。他在心中想。

你给我拍一张照片吧,我今天好开心,我就站在海的栏杆边,把背后的灯光都拍进来。雪淇看向沈月手中的镜头笑。

沈月也举起了相机,他们都忘我地沉浸在某种气氛中,甚至到此刻仍是,他用右眼去对焦,才发现相机的屏幕里除了公路、栏杆和夜晚黑色海水上的灯光,什么都没有。

他像是听到了心里一次异样的声音,脸抽动了一下。

后来他们去古玩店,去湿润的桥洞和小区,去博物馆,看见雪淇虚幻的影像站在年代尺的墙壁和粘土做的模型边时,沈月忽然感觉到她的不可触摸,可她跟着他时,又感到她就在身边。他从未想过人和人的关系竟然可以是这样的,但他看见那种无人且无趣的照片时,心里总会错落一拍,这感觉却是无比真实的。

 

有一天他们打算坐船去澎湖湾,从海边出发就可以开到。雪淇说好,想看你吃碳烤生蚝。

坐车到了港口时,卖票的说每天的船票是限量的,今天的已经卖完了。沈月沮丧地升起颧骨,然后卖票的说,你可以试试去那里排队,他把脑袋从窗口探出来,指了指另一道铁栏杆门里的队伍,是那种小的电动帆船,不能上岛,但是能在外面绕一圈,远远的也能看到。

沈月说,走,海上有信号,你也能看得着。

可队伍长得不像话,沈月抬起一只手遮太阳,看着一尊巨大的妈祖像,等排到时,他拿着船票上了船,在一边坐下,雪淇坐到了另一边,好像真的有平衡似的。

还不开船吗?

那个小伙子说,两个人才能开。沈月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说,一个人不行吗?

不行。

我可以加钱。

不行。

为什么?

小伙子指了指后面,那么多人排着队呢,轮不上开空船,我们怎么做生意?

沈月再一次沮丧了,比之前那次更彻底,不仅是这三个小时的结果,他身上一层看似坚实的屏障破裂了。雪淇说,没关系的,我坐你边上,你再找个人拼吧?

不行。

沈月很笃定般说,不行,我们不坐了。

雪淇站在海水上,忽然感到自己像是孤独的阿弗洛狄特,她看着沈月机械地把自己的身体升起来,一只脚跨出小帆船,然后整个身体上去,帆船摇摇晃晃的,世界都在摇晃。许多有数米长的钢铁杆子立在海水里,曾经是栓船的桩头,和海水接触的临界点上,一层层铁锈将落未落,像是在水里浸泡了一段时间后轻轻一挑就可以剥开的皮肤。

她忽然想到曾经在浴缸里的自己,她在日记上写,我想试一试,人的身体在水里泡上多少时间才会烂。

她跟着沈月在公路上走,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像是燃烧着悬在海上,他走到一处免费的海滩边,脱下鞋子,在破碎的石阶上坐下,前后都没有什么人,雪淇心想如果给他酒他就会醉死在这里。

他们酒就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并排坐着,谁都不说话,直到夕阳一点一点被海水淹没,那火熄灭了,巨大的妈祖像用神秘莫测的幽深眼神不知望向哪里,沈月看着浑黑的海水,一层层小浪卷上沙滩,漫过他的脚踝,他说,对不起。

你一定没有见过死海吧?

雪淇摇了摇头。

沈月也没有看她,他说,死海和这里不一样,那时候我在耶路撒冷,我看向那片海的时候,就像看着一处深渊。

时间把我们吸了进去,再也不吐回来了。

死海为什么要叫死海呢?雪淇问。

沈月说,因为以前的人们以为,水里都是会有鱼虾的,可以死海的水里没有生命,是一片死亡。

海风吹得他发抖,雪淇的声音像是云端的小天使。你觉得水会死么?死掉的水,应该是空的,其实粒子里面也全是空的,我学物理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一颗粒子真正有质量的、实在的地方,就只有那么点儿,像是死的一样。

沈月像是被命中了,他说,和我们一样。

天彻底黑了下来,环海公路上一瞬间亮起了路灯,像是一列小提琴传递着拉出一个简单的音符,海水在脚踝上冰冷。沈月提起了衣服,他说,你冷么?我们回去吧。

说完他就起身,准备向公路上走。

雪淇在原地愣了会儿和他说,我不在这里呀。

沈月睁大了眼睛,他提着衣服,身影衬在巨大的背景前,看起来特别孤独。

 

回去酒店的路上,沈月一直没有再说话。

进了房间,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开灯,把窗帘也拉了起来。雪淇坐在旁边看着他。

他侧着头如同假寐,空气里还有海水的湿润和咸味,像是又一次把他的眼睛熏肿了,他忽然抽了抽鼻子,站起身来。

雪淇抬头看着他,雪白的脖子上显出两条漂亮的沟壑。

没有一点灯光,雪淇的身影就是唯一的明亮,沈月说,站到那里去,好不好?

雪淇站在了两面墙交界的缝隙处,沈月站在她身前,端详那张恰到好处的脸,他的头发还湿着,世界怎么是个湿润的水球?他一只手放在雪淇的脸上的位置,一只手解开裤带,然后放了进去。

沈月,雪淇不轻不重地呼唤他,听不出情绪。

而他开始逼近,那运动仿佛是地球永不停止的自转,从一颗粒子,到所有的天体,无不在永不停止地旋转。

这悲伤的事实几乎令他抽搐,幻影的女孩闭上了眼睛,发出像小鹿一样的声音,一个从前从未有过的夜晚从地球上流逝了,然后,这可笑的过程也结束了,女孩惊恐地看向他,而他的眼睛失去了聚焦,熟悉的衣物里是自己的味道,甚至比之前更重,包裹住了更多的水和风,他忽然哭了起来,房间里一瞬间仿佛开满了空虚的花,像紫罗兰一样带着妖邪的色彩,半透明的女孩立在紫花中,和他隔得遥远,望着他突如其来的哭泣。

你还没有忘记她,对吗?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雪淇说完,尾音的一点颤抖的哭腔还没有完全回荡开,房间里就没有了任何一丝光亮。

 

五、

 

沈月始终不敢再和雪淇说话。他回到了仍然有所空缺的生活,但他自己似乎越来越完整。他有了更多的腔调,并且不再厌恶它们,下班后,他在房子里用不粘锅做蛋包饭,剪vlog,虽然没有人看,但他总感觉隐隐有一种联系,像是丝线一样串联在世界里。一个女孩就和他在同一座城市中。

直到有一天,从早上起就在下雨,乌云压得比任何一天都要低,他回到家后鞋子和袜子全湿了,泡进洗衣机里,房间遍布着洗衣粉的味道。他站在窗台边,看雨水落下,听雨点砸到钢铁和道路上的声音,等到整个世界都稳定到了一个难以言表的频率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

他从床上拿起了眼镜。外面是大雨的声音。

喂?

雪淇。我想要向你道歉。

啊,是你呀。你不需要,真的不需要,你没有做错事情,也没有伤害我。只有她的声音,她没有选择投影。她在心里说,我比谁都能理解你,但有问题的是我。

雪淇,可是我必须要和你道歉,而且我想和你商量。你看,这些沉默的日子里,过去都已经死掉了,我向你承认,曾经我也在话语里挣扎,面对两个人说出同样的话,用一个人的角色去替代另一个人的位置,这既让我解脱又令我痛苦,但是,已经结束了。

雪淇沉默着,听得到她的呼吸声。

我想和你见一面,可以吗?雪淇,你想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的。我想把所有看到的好看的裙子都送给你。

依旧是大雨的声音,数亿年的历史里都是同样的雨声,这样孤独的事实。

过去了很久,女孩说,不行的,沈月。

不行。她忽然想到,以前没有注意到过,念他的名字,说“沈”的时候嘴唇像是亲吻,说“月”时像是真正释然的笑,但这让她更加痛苦。别再对我说裙子了,其他人都可以说,我也有能力并愿意去听,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我唯独不能听你说。

不行的,沈月,我也有我的问题,只是没有告诉过你,你有想过吗,我根本不长这个样子,不是这个声音。

可是这整个的人,人格,都是你呀。

不一样的,沈月,我很想就在现在答应你,但我不能这么做。我很开心能陪你走出来。

沈月坐在床上,像一只小狗一样低下了头。

沈月,你知道这座城市有多少人吗?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潮,多少人能有幸相识,或许,我们早已见过一面,就在清晨的地铁上,或者夜晚的烧烤摊旁,你过马路时也许我正在天桥上向下望,你打开窗户时也许我就在不远处望着月亮,也许在书店里我们曾抽出同一本书,我在小学回家的路上也许曾看见在高中操场上奔跑的你。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沈月,我很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很坦诚地将这一切都告诉你,但也有可能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了。那些问题,我迟早要做最终的面对,也请你好好生活吧。

声音被挂断了,亘古不变的大雨仍在窗外奔跑,席卷这座城市。沈月再一次感觉到他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可能又流逝了,他望着窗外的雨,几条闪电像鲜鱼一样从天空转瞬即逝,他忽然有些应景地想起V字仇杀队里那个在大雨里举手呐喊的女人,但那个色彩太强了,他是喜欢暗色的人。

他的手指在手背上刻下了一道痕迹,不深不浅的猩红,像是有些天里妖邪的弦月,某个电台正在播放他的声音:“是多么无辜的处境……让人痛苦地爱,绝望中一再重生。”

 

而城市的另一端,雪淇的手上同样刻着划痕,只是更深,更如爱意般血腥的疼痛,一道划痕就是一次入骨的震荡,眼泪掉进去,像掉进汪洋大海般的深渊。

她也早已习惯生活在无光的房间里,四面摆满了长长的镜子,像是时刻在暧昧真实与虚幻的距离,她的手又一次拨动在桌上,是更多的彩色发绳和吃到更少的药。

 

六、

 

沈月每天说更多的话,也喝更多的酒。他像是比以前沉得更低,却再不会轻易被悲伤席卷。路过步行街的钢琴时,他偶尔会弹一次上回的曲子,他想到也许她就在人群中望着他,也许她在哪里听到自己故意弹错的那个音,然后想到她应该会会心一笑,他也就笑了。

他谈了更多的合作,因为体会到了更多的感情,他读着话语,再一次感受到在真实与虚幻的泳池中,浮沉的在清晰的水面,永远不会丢失自己。

直到有一个黄昏,他接到了提示音。

沈月。你现在在哪里?

啊,是你呀。我在河边散步,喝一点啤酒。

他想说,我戴着帽子,河对面是看不完的高楼,摘下眼镜的话就是一个个彩色的光圈,无数的人正生活在这里和那里,天气开始转凉了,你最近还好吗?

可是他一句都没有说,他等着她启齿,就像他知道,在之前的时间里,他能够做的也唯有等待,只能等待她自己回来,不然那就不是真正的回来。

我最近好了一些。虽然你也不知道我的问题,但我想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沈月说,好。

你知道吗,我们相遇的那天,本来我就该死了。我的父母,同学,多少次或真或假,把话语像枪一样对着我,问我这样怎么不去死呢?他们爱我,可是我没有能力承受,对那时的你也是。因为,如果我是我,我糟得像一滩没有模样的泥水,如果我不是我,我就更没有资格来回应。所以那天我几乎绝望了,我和自己打赌,如果我用虚假的身份,这样子游荡一天,依然没有发生能让我对世界产生依恋的事情的话,我就去死。

后来我就遇到了你,你带着尤利西斯,不留情面地说,你弹错了一个地方,我那时看着你臃肿的眼睛,幸福得又想哭又想笑,我多少次忍耐着不告诉你,回到自己的生活继续熬下去,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我的,经典力学不会哪一天失效,你一直可以是我的惯性。

但是,我一个人做不到,沈月,这个决定还是需要由你来做,如果你准备好了,现在就来见我吧,我等着你。

 

沈月奔跑回房间,打开了目之景的系统,随便地捏出一张男人的脸来。

“距离较远,正在建立连接,请勿退出。”

听到自己的声音,他有些哭笑不得,你在哪里呢?

画面开始出现,如此真实的世界,眼前是熟悉的海水,一座石头垒起出来的齐整的道路,像匕首一样插进海中,尽头处是一个小小的台子。

你在,澎湖湾吗?沈月问。

是呀,我把你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

听到这个有些中性但能够分辨的声音后,沈月就知道了一切。他看见同样的落日熔金,如此辉煌地一遍遍落下,在它血红色的光芒里,照着的是真实的生活,是一个颀长、单薄却直挺的男孩,过肩的头发在后面用一根红色的发绳束起。他的风衣上有两个大口袋,一边装着另一些意义如象征的彩色发绳,另一边装着并不能帮助他活下去的药片。而他身体里装着一个大大的障碍,让他对一切欲爱不能,于是痛苦地爱,绝望中一再重生。

沈月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一张几近无暇可是憔悴的脸,沈月在瞬间幻想到的那些曾在这个男孩身上发生过的疼痛,现在就像是一枚弦月镶嵌在他的胸口,妖冶又无时无刻不再汲取他。

“我还以为你想要把我推下去。”他在风里轻轻地说,像是会被风吹倒。

沈月笑了,可是又挂着眼泪,伸出手想要拥抱去拥抱他,却又穿了过去,最终垂回到身上。

太阳终于落了下去,一幕幕时间像一叠叠海浪,坚实地撞击着,诞生出无数包裹着虚幻和空无的泡沫,也诞生着无数的粉身碎骨,那些骨头在路上义无反顾,没有办法。

他笑着用手去抹沈月的脸,像是那里真的有什么湿润在等着沁入他指纹的缝隙。

他说,你怎么捏了这么丑的一张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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