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不死城 · 云中(三)

第二年,你陷入更深的幽隐

旋转周而复始,你已不能

倾心死亡

 

——《石海残卷·女王经》

 

雨似乎是在一瞬之间就大起来的,苏紊回想自己似乎从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雨。其实这里的年降雨量应当很少,它既不受印度洋也不受太平洋季风的影响,大多数时候是大陆气团持续作用,可是今夜的雨就像是一场魔咒。

她把头向后抵在车厢的合金板上,苏祁走后,楚林答应她会有人负责去找的,她应了声,思绪却无法放空,可是眼下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暴雨砸在车顶,转化成震动随着头骨传遍全身,她想起以前失眠的时候会听下雨的白噪音,但是并不会有什么帮助,她还想起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几个进入太空的人对地球想念了,就听出发前录好的雷雨的声音。

以前有雨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在那些显得有些珍贵的下雨的日子里,她会在放学后去找苏祁,他们两个的家实在离得太近了,她会带一些自己炒的小菜,到苏祁的屋子时,他已经在准备米饭了,他的房子很小也很暗,他们在一张小桌子上对着坐,无声地吃东西,吃完后就坐着,侧过头喝可乐。房间里太安静了,雨声显得格外清晰,甚至能够分辨一切,有时候苏紊会想,一滴雨的一生是怎样的,取决于它落在什么上面,因为雨水落到屋顶的瓦片、防盗窗上的铝合金板或者巷道里的自行车、行人的衣服,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有一次她问苏祁,你在想些什么呢?

苏祁回过神来,语气慵懒地说:“今天地理课讲了雪线,雪线你知道么?”

“当然啦,不就是雪线上面永远是雪。”苏紊脸颊展开了一种弧度,她的成绩一直很好。

苏祁喝了一口可乐,他把自己的那罐喝完了,他点了点头:“我在想,雪线上面是什么样子的。老师说我们这里有很多地方是冰川,高山上面有荒漠,可是荒漠的海拔越高降水却越多,到了五千五百米以上就是永远的冰川了。”

苏祁把身子从桌子上往前探了一些,苏紊看着他,苏祁说:“那些雨,还在云里面的时候,就已经是雪了吧?”

苏紊不知道他怎么会想这些,但还是顺应着他点头,说,应该是的。

“真想去看看啊。”苏祁笑了。但是这很难,昆仑山的很多峰都被列为禁区,更不用说雪线之上了,他们有时候坐车,从某些角度可以看到雪山白色的帽顶,苏紊总会想起苏祁说过,如果有一阵风吹过去,就像把帽子上的灰尘吹落了,但是雪山上那一层灰落下来,就将是一场大雪,真浪漫啊。

而他们在一场大雨之中,渐暗的光从窗户里流露进来一些碎片,于是夜晚接管了剩下的时间,苏祁问,你的可乐还有么?苏紊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苏祁就坏笑着拿过来喝了几口。她在洗碗时,苏祁从窗户中伸出手去够屋檐上落下来的雨珠,像一尊雕像一样安静,他说:“那些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下了那么大的雪,永远也化不开,那些地方会是什么样的呢?”

苏紊沉沉地想着,仿佛看到那个小男孩在窗边伸手汲水,微弱的光掉在他的脸上。她猛然间惊醒,浑身激灵,楚林已经坐到车厢尾部,从厢门的缝隙中看外面的情况,他冷冷地说:“有问题。”

苏紊紧闭眼睛又睁开,用右手重重地敲了一下太阳穴,毫无疑问,在某种类似于共振的场域中,她已经丢失了意识,在梦境和回忆的交织里沉沦了进去,突然变大的雨砸在合金板上的声音像是能穿过头骨直抵灵魂。

林上尉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用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多少让她好过一些,但头还是很晕,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在这场震耳欲聋的暴雨里,像是有一个女人在吟唱?

“导航早就没有信号了,我们一直在绕圈,根本没有出去多少。”楚林在车厢后部的缝隙说,“这雨绝对是有问题的。”

出了他们那个镇子就是大片的荒原带,平地上除了一些蓬草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大雨中根本无法分辨是否在道路上。

“现在的降水量可能已经超过20毫米,能见度不足五米,这太反常了。”楚林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对讲机一样的东西,“传输信号受到了一个很明显的干扰。”

“被跟上了?”林上尉问。

楚林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仍把耳朵贴在金属板上,此刻已经是凌晨,所有声音回到了振动的本质,楚林感受着大雨中存在的异样,直到一个尖锐的声音呼啸而来,车子急停了,苏紊被惯性拽着撞到车厢前。

“制导导弹。”对讲机中的男人说道,同时传来的还有燃烧的声音。

“哪一辆?”林上尉找到了重心,声音有些颤巍地问。

苏紊第一次看到楚林也会同样的紧张,他说:“三车。”

说完他对着对讲机吼道:“全体,回撤,往城里走。”

车队中还没有被击中的很快都调转了方向,荒漠中几束远光灯在大雨中照出了柱状的形体,可雨更像是一座牢笼,从前苏紊觉得雨是水的某种形态,是轻柔的,从没有想过在雨中也会有走不出去的绝望。

“我们被袭击了。”林上尉始终守在苏紊身边,“我们之前把你安排在三车。”

在即将出发的时候,楚林突然间让林上尉抱苏紊下来,换了一辆车,不然现在他们可能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货车在荒漠中疾驰,竟然找到了道路,顺着它便可以看到前方闪烁的灯光,在这种旷野中,所谓人间的感觉就只是目光尽头,几乎落在地平线边缘的一列在空气折射中闪烁的绿豆大小的路灯,而他们身后同样有一个在大雨中发亮的光点,那样渺小并且渐渐熄灭,那是被命中的三车。

“进了城多少能有一些掩体。”楚林已经坐了回来,他很快又展开了那个可靠的气质。可是氛围还是太压抑了,他们已经回到小镇的边缘,镇上的人都已经在一夜之间被迅速转移到更东边的地方,人们显然还没有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楚林说:“别慌,一般的导弹在这种纵横复杂的地形里很难命中。”可他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这话他是对苏紊说的,他一边说已经一边在准备战斗的装备,林上尉也不例外。

进城后车速减慢了,就像一辆普通的运货卡车,苏紊抱着膝盖想要放空自己,这样稍稍可以放松一些,但她总感觉很奇怪,从暴雨迷惑她进入一个梦境开始,到雨中掺杂的那个若隐若现的吟唱的女人,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理智从她的意识之中挤出去。

周围已经是接近居民区的模样了,这一片是老楼,贴着上世纪时兴的白色或灰色瓷砖,大多五层高,玻璃窗外沿的材料还不是合金的,如今早已经锈迹斑斑。一队货车进入到这里显得极为违和。

后面怎么办,全然要看楚林的意思,可他并没有举动。苏紊坐着乱想,她发现这一天过去,她连自己正在被什么人追杀都不清楚,莫非是之前那一批冒充军人的人,可是为什么要把目标定成他们这些小孩呢?这样想时,她不免又想起苏祁的安危,现在他想必离自己也不算远,如果楚林的人找不到他,或者没法保护他该怎么办?

她想得头痛欲裂,可楚林忽然一把把她和林上尉往驾驶座的方向推,他大喊:“靠着前面!”

那个瞬间极快,车子先是被紧急制动了,惯性下他们都向前飞去,好在楚林提前把她们推到前面,只是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可他就没那么舒服了,他喊的时候自己还在车厢尾,刹车后后背撞上了合金板,他低沉地咳了一声。

接着是爆炸的冲击波,这辆货车吨位不小,但在那阵风暴中就像纸一样脆弱。

索性车子并没有被掀翻,林上尉已经恢复平衡,她先询问楚林的伤势,楚林呵斥了她,然后摇手。

他躬着身体说:“还是被袭击了。下车。”

他说得很吃力,像是差气的样子,林上尉来搀扶他,可他恶狠狠地瞪向那位女上尉,冷冷地说:“林,记住你的任务。”

林上尉触电般收回了手,回头看着缩在角落里的苏紊,她显得极为痛苦。就在爆炸发生的一瞬间,苏紊清晰地那个女人的吟唱声陡然增大,在她的歌声里,苏紊感到某种远古的、剧烈的悲哀,而她已经向着自己走进,只差一层迷雾,就能看清楚她的脸。

那阵歌声令她的头像被电流穿过一样,眼睛灼烧地疼。

林上尉抱起她,跟上了楚林下车。

“我一直记得我的任务。”她在楚林身后说,“确保‘蛇信子’的安全。”

 

“红箭-10,光纤制导,射程12公里,在打击前可以通过光纤随时改变轨道。这是我们的东西,别的地方不可能有。”楚林带着林上尉找到了一个掩体,是一栋楼房的废墟,刚才那颗红箭命中了车队最前面的一辆,在命中前想必也毁灭了这栋楼房,他说,“原来的路走下去也没用了,我猜它们已经入侵了我们的军事区,破译了大部分的装备系统。”

爆炸发生后,车队瞬间就被击溃了阵型,其他的人不知所踪。楚林身上只有一把手枪,大雨把他的头发都淋湿了,闪电撕裂天空的时候,林上尉看到他切切地咬着牙齿。

苏紊的状态太糟糕了,她的小腿伤口似乎又裂开了,更棘手的是,她现在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在林上尉的怀中缩成一团,修长的腿露在空气中瑟瑟发抖,像个孩子一样虚弱,林上尉用手指揩去了她脸上的雨水。

“一些频段完全被阻塞了,对于红箭这样的制导导弹,我们基本上失去了眼睛。”楚林说,“林,你听着。”

林上尉抱着苏紊靠近他。

“现在的情况已经完全超出我们的控制能力了,昨天的会议你也在,那些人太傲慢了,但凡他们能多想一些,我们不会失去那么重要的东西。”

林上尉知道他说的是那些在之前就已经被炸死了的孩子,也就是同样的“蛇信子”。

“我们在现在的战场上,敌人的身份和底细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他们能够入侵也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们能够很快学会我们的武器装备并且使用在我们自己身上,这已经是一场很难胜利的战争了,你现在看不到全貌,但可能就在几个小时后,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会宣布进入战争状态了,它就是这么...一触即发。我希望你记住,在战争之中,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被牺牲的,为了最终的胜利,包括我和你。”

林上尉在黑暗中看着他,楚林的眼睛里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来了。”他像一个沉思的武士洞悉对手的居合,只是划破空气的远比刀剑恐怖,那是数枚在战场绞杀中最可怕的红箭-10光纤制导导弹所织成的罗网,他们在一处废墟的遮掩之中,导弹首先追踪的目标是仍能驾驶的货车,爆炸的冲击波很快就抵达了,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腥气和潮湿的味道,甚至还有一股肉体燃烧后的焦味。

“不能待在这里。”林上尉急切地看着楚林,可是他们似乎已经无路可走。如果说军事基地也被攻陷了的话,是不会有支援赶来的,更远处的支援也不可能及时。

楚林示意她把苏紊夹在自己的背上,他站起身,感受到少女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夏夜里像是发烧一样的冰凉,她仍在昏迷之中,眼睛痛苦地闭着,浓密且长的睫毛历历可数,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红箭的发射需要一份授权。”楚林沉沉地说,“那是一道两级的密码,第一级可以在基地直接操作,但是只能发射十枚,第二级密码的授权不在这里,那套程序的底层逻辑是无法在这里被攻破的。”

“可是我们等什么?”

“等支援,我不相信它们的进攻这么快。从我们信号丢失到支援赶到,大概需要一个多小时,我们要等到那个时候,只要她能活着。”

林上尉点了点头。

“现在我们往楼房更密集的地方走,那里的地形多少有些优势,我怀疑它们不会爬楼。”楚林笑了一声,他想安慰他的副手,这是她第一次面对战争,虽然他也一样,可他早就不畏惧死亡了。

一个不担心死亡的人总会少一些恐惧的。

“就像藏到杀机过去,对吗?”林上尉的声音很清澈。

楚林有一瞬之间的恍惚,他听懂了她的话,那似乎是他们之间的某个、默契的秘密。他还想再说什么,可是林上尉已经走在前面了,现在是楚林在背苏紊,他把一支手枪交到林上尉手中。

“林,别害怕。”

 

“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我躲在房间里,我的窗户可以直接看到外面,那时候我们家是二楼。”他们找到了一处不显眼的楼房,墙已经被炸下一层灰,外面看起来十分破败,但楼房里还是坚固的,楚林决定藏在这里。他们现在稍微放松了一些,这座镇子很大,他们迂回了很多地方,走了很多误导性的路线,在这里躲了那么久也没有动静,似乎等到支援也不是毫无希望的事情。

林上尉和他并排坐在漆黑之中,她继续用极轻的声音说:“那个时候我怕恐龙,我梦到它们进到我们的世界来了,那是一只异特龙,眼睛有一个路灯那么大,我躲在床后面,偷偷往外看,它正好经过那里,我看见它的时候,它的眼珠正在我的窗户外面转动。”

“后来呢?”楚林重新包扎苏紊的伤口。

“后来么?后来就吓醒了,那个梦我害怕了很久,不敢一个人睡,但没有办法。直到突然从某一天开始,我再也不害怕恐龙了。”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子的。”楚林看了一眼林上尉的眼睛,“我从那里把你救出来的时候就告诉过你,人的所有恐惧都来自于未知。”

林上尉点了点头,说我记得。

“现在我们对于蛇人一无所知,这场战争在开始的时候必然很难,但总会有一天,人类了解了它们之后就不会恐惧了。”

“楚,你听!”

楚林更快地进入了戒备状态,他们藏身的地方潮湿封闭,声音不断在里面回传,外面是收敛了一些的大雨,可是还有一个声音。那像是某种车辆行驶过路面时的声音,但是速度缓慢,或许是因为那个东西质量很大,而且似乎伴随着一些机械机括的声响。楚林心里一惊,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C-90-C?”林上尉用唇语说出了他心中的答案,可她也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在那里是有的。”楚林肯定了这个猜测,他感到背脊冰凉。

而林上尉抓住了楚林的肩膀,她说出了那个更恐怖的猜测:“楚...它们根本不是要找到我们...我们只是诱饵。”

楚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们现在在镇子里出不去,而只要在镇子中,支援肯定也是指向这里,他们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因为原来的军事基地已经沦陷了,同样包括它们的信息传输系统,如果不是那些红箭-10,楚林他们也不能确定沦陷。

“它们会发出误导的信息,让坦克和装甲车进入战场,可是支援部队完全不知道,在这里等待他们的是C-90-C,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一阵剧烈的震动波及了整片楼区,大量的石灰从头顶被震落下来,这栋楼的承重柱似乎折断了。

他们很快反应过来,轰炸已经开始了。那是改装过的C-90-C,可以装备在装甲车上全自动搜寻目标随后发射,C-90-C作为一次性火箭筒发射效率极高,在十秒内就可以完成准备就绪,从扣压扳机到发动机主装药点燃,只需要5毫秒,装备在装甲车上后就能实现全自动快速连发,它本身就配用破甲火箭弹、反坦克杀伤两用弹和燃烧发烟弹,主装药采用精密注装工艺,弹道惯性力压电式电容储能引信位于战斗部和发动机之间的连接体内,采用风帽碰合式起爆回路,瞬发度极高。这就是天生的坦克与重装甲武装的杀手,援军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走进了早就设好的陷阱,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屠杀。

他们竟然还自以为躲得很好,却对接下去因为他们而要发生的一切根本无可奈何,只能无力地看着他们走向未知的死亡。楚林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从未像现在这样暴怒。

楼房的承重柱彻底折断了,楼层开始倾斜,重力推拽着他们倒下去,楚林背起苏紊和林上尉快步跑到边缘处。

“只有一次机会。”

巨大的建筑物倒塌的声音盖过了他的话,楼房坠落到地面后像是湮灭了一样,巨大的形体迅速被地面吞噬,升腾起大量的灰烟,他们已经来不及下楼,如果坐以待毙只能被上方坠落的石块砸成肉泥,现在只能在这一层楼最接近地面并且尚未分解的那一刻跳下去。

楚林背着苏紊,一只手抓住阳台边的一根栏杆,死死地盯着身下浓浓的烟雾。

“你怎么办?”他身边林上尉朝他嘶喊。

“跳!”他看准了时机,跃身而出,林上尉只能跟上。他们距离地面有六七米的距离,在他们跳出后,那一层楼的地面顷刻间就崩溃了,像是空间中的一部分被一张无形的巨口吞噬,浓烟中林上尉已经找不到别的东西,她凭借着感觉寻找落脚,在起跳前他们就看准了地上的一片植被,多少可以缓冲一些,她心中默默计算着下落的距离,在触地后迅速翻滚来分担冲力。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背部开始蔓延到全身,她在泥泞的草地上大口喘息,心里像死了一样冰冷,她心里清楚,他们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苏紊的安全,而那个男人也说过,必要的时候我们都是可以被牺牲的。

她没想到失去来得这么快。大雨砸进眼睛里了,她翻了个身,草地上的草已经高过她的脸,雨声里还有像毒蛇吐信一样的“嘶嘶”声,那是火箭筒的气阀门在输出动力,它们几乎贴着地面飞行,摧毁一切,但那个世界似乎已经无关紧要了。

“愣着干嘛?”

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竟然从烟雾里走了出来,只是有些一瘸一拐,林上尉心中惊喜,忙起身接过苏紊。

“我跳到了樟树上,但有些骨裂。”

林上尉忽然有些僭越地摸了摸楚林的脸,有一瞬间她感到某种荒诞的乐趣,像是两个逃课出去的小孩。

“现在怎么办?”

“它们现在不知道我们的死活了。先打击我们,说明它们也还没有找到支援。”楚林躬下身检查伤势,低着头说,“我们要去报信。”

“能出去么?”

“C-90-C不像红箭,它的主要作用是反坦克作战,抹杀我们是顺便的,这么做虽然成功率高,可是太笨拙了,它们既然把这些开到战场上来,就是想在这里摧毁我们的装甲。”楚林咳嗽了几声,楼房倒塌后升起的灰尘太大了,“装甲坦克才是它们的首要目标,可还是很难理解,为什么这些孩子会成为第一需要抹杀的目标呢?”

林上尉也没有答案,她侧头看了一眼背上的苏紊,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不住地颤抖,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楚林已经起身,受伤后他没法走得很快,两个人只好在巷道之中摸索,现在是天最黑的时候,烟雾和大雨都阻碍了视线,出了密集的城区后,只有爆炸后还没有被雨浇灭的火焰可以指引一些位置,借着这些光,可以看到夜空中浓密的乌云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运动。

“楚,你看!”顺着林上尉的视线向东,依稀可以看见几个若隐若现的红点,楚林心中一喜,那个闪烁很容易被忽略,但他知道,那是装甲部队在行军时的标志。

“向那里走。”他握了一下林上尉的手,加快了一些速度,他们和红点大约有一公里的距离,需要跨越一条宽阔的主道,林上尉跟上了他。

那些红光甚至让楚林忽略了腿上的阵痛,他恨不得能够瞬间移动到那里,或者用什么办法发出撤退的信号,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敌人同样能看到他的信号,坦克是快不过反坦克火箭弹的。

可是下一个瞬间,他的脚步停了,他木然地站在大雨里,感觉身体里的血都凉了。

在红点闪烁的地方,亮起了巨大的白光,随后浓烟升起,爆炸的巨响和热浪把他掀翻在地,他无力地坐在道路中央,眼看着援军被屠杀,只有一步之遥。

“楚!”林上尉在背后拉他,因为近距离爆炸产生的音障,耳朵像是不存在了,几枚C-90-C同样落在了主道上。楚林想错了,敌人并不和他们在同样的战略上思考,反坦克火箭弹和红箭在它们眼中没有差别,它们只是需要这个冲力和爆破。

一股灼烧感传遍了大腿根,道路开始剧烈震动,爆炸就落在他们身边,楚林感到五脏被震得几乎移位,他咳出血来,粗糙的沥青路面热得滚烫,火焰烧出了一条沟壑,林上尉就在火焰边上。

“林!”楚林声嘶力竭地呐喊,又一枚火箭弹划破黑幕飞来,林上尉吃力地起身,她回头绝望地向楚林望了一眼,随后很快把背上的苏紊向火焰的对面扔去,这里已经被划分成两个世界了,火焰这一侧不会有生的可能。

落地和灼烧的疼痛让苏紊抽搐着滚动,她竟然缓缓坐起了身,从林上尉的角度看,她几乎就是要在火焰中坐化成舍利。

“快跑啊!”她不知道苏紊有没有恢复意识,只能想着她大喊。数不清的火箭弹正在飞来,落在她的身边。

可是苏紊用双手紧紧捂住脸,林上尉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敢受到一阵莫名的、奇异的巨大悲伤。苏紊没有跑,她安静地坐在战火之中,像是在云中吟唱后坠地的天使。

她把手从脸上移开,眼睛却闭合着,现在她显得这样宁静,甚至像在黑夜中发出微弱的白光,林上尉清晰地看见,两行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落。

 

 

苏祁醒来时听见了雨声,是安静的,这很奇怪,暴雨中潜伏着某种安详,让他想起了在曾经镇上的日子。

可暴雨到底不同,它纯粹且沉闷,不像在镇子上,雨砸在窗户和空调的合金板,还有路上的一些金属,比如十年前那种枯瘦的自行车、小河边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蹒跚的老人,听起来像一首熟悉多变的交响乐。

他暂时放下了雨声,想看看自己的所处,于是决定让自己从躺下的状态中起来,可这个行为却出现了障碍——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已经完成,但是在现实体验上,这个动作并没有发生。

他感到剧烈的疲惫,是思维上难于自洽的不适感。

于是大脑中的意识开始自动为他填补画面,他瞬间离开了那个封闭的处所,置身于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试着环顾一圈,发现无处不是耸立的高楼,并且它们都长得一模一样。那些高楼呈现极长的几何块状,通体的玻璃能够极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现出晶莹的深蓝色,像是走在无数面上可通天的镜子丛中。

他想在那些高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现在雨太大了,似乎在这个意识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许发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甚至打歪了光线,就像热量能够使光在空气中扭曲,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义都消失不见,只有大雨在城市里流过。

那个声音在这时撞进他的脑中,可是说声音是不准确的,声音是一种振动通过介质传导再被神经判别,事实上没有那类振动的发生,也没有真的声音,可是苏祁听到了那些话。

那是一个女人发出的,他的意识顿时有了焦点,可总感觉像是躲在墙角偷听一样。

他只听见了一些零碎的词:“没有”、“不能够”……

可确实并没有任何声音传入他的耳朵,但这个讨论在梦境之类的模糊意识中本身就没有意义,准确地来说,他接收到的是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是“否定”,是他自身的语言补完了这个概念在具象化时产生的空缺。

然后又出现了第二个声音,或者说是第二个概念发出者,苏祁开始想象,这是两个女人,一场隐蔽的对话。新的概念是关于“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没有听到,可是那种明确的感觉却胜过听到,是利刃分毫不差地斩断目标的精准。

第一个概念传达者又说了一些“多次”、“考虑”,苏祁一下子还不能将这些概念串联出一个意思,他在高楼之间穿梭,想要寻找到对话者,可感觉走到哪里都一模一样。这是一座镜子的迷宫,或者说,是一个牢笼。

就在这时,一个强烈的触动袭到他身上,像是电击一样的麻痹感,从脑部向下延伸...他顿时倒地,翻滚着抱紧自己的头。

雨下得越来越大,胶着的雨水抓住光不放,世界的画面像无数次反射的镜子,一层层收缩到苏祁的身上,他看见那些玻璃在一瞬间全部爆裂开来,平地而起的高楼都化作了玻璃的烟花...

他嘶喊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脑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以为自己要在这里疼死了,可又一个概念传达过来,而这次是一个意指完整的句子,只是声音宏大,像是神谕从天空降临,笼罩住整个世界,在苏祁的听觉中不断冲荡。

“他发现我们了。”

苏祁忽然有一种模糊的直觉,这座城市已经被毁灭。无数玻璃的碎片和雨水交媾在一起,像某种对古老血腥的隐喻,他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头沉沉地抵在地面上,可他似乎看见了那两个女人,她们的地位显然一高一低,高位者就是第一个传达概念的人,苏祁看不清楚她们的容貌,可是能感受到她们极致妖冶的美感,那个高位者的目光平静地落下来,她正在凝视自己,苏祁忽然有要跪拜的冲动,可是他的意识太模糊了,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而那个女人笑了,她产生笑意的瞬间,这个诡异世界的质地整个崩溃了,像是世界的纹理发出清晰的破碎声,她转身离去。

只有苏祁被留在了这里,也许这个世界无限大,有数不清的镜子,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在这种痛苦中挣扎出去,可是那个女人的背影像一枚滚烫的金属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他仿佛看到了烧遍半个地球的列火,那场火把海洋蒸干,烧了足有上百年,陆地上尽是同类的骸骨,火焰中的黑影痛苦地死去,死前他们仍虔诚地跪地,朝向的就是那个女人的方向。

苏祁听见他们正在用颤抖的声音呼喊:

“女王。”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热浪掀翻的,苏祁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面。他感到脸辣辣地疼,用手触摸到脸上的那片粗糙后传来灼烧般的痛觉,他的身边是暴雨积成的水坑,而更远处是燃烧的火海。

火焰像是一种生物一样在这片街区游走、蔓延,暴雨完全无法浇灭它们的势头。他感到头痛欲裂,在他刚刚与苏紊分别逃出来后,楚林的人确实跟上他了,那时他已经跑到另一片街区,那些人和他隔着一条街道,男人们示意他过去,他们能提供最好的保护,可是苏祁没有动。

就在那个时候,苏祁听到了像蛇吐信一样的声音,他还没有看清楚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枚火箭弹就落在了街道上,世界就在一声巨响和刺眼的光亮中,随着巨大的热浪与冲击波模糊起来,那枚C-90-C将整个路面炸断,它落在那群男人之中,道路的碎片和灼焦的血肉瞬间就混在一起,溅射在浓烟之中。

苏祁在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知觉,他的脸被灼伤了,落地时关节也有受伤,可这些都比不上头痛,那是一种自内而外的痛感,让他觉得这份疼痛是长在器官之上的,是与生俱来而无法避免的,它是如此亲切又使人痛苦。

现在他被又一枚落在身边的火箭弹炸醒过来,此时虽然费力,但他仍能够坐起来,说明并不是梦,可刚才实在太真实了。爆炸留下的火焰还在燃烧,把大量的水汽从地面上蒸干,他置身于火的围墙之中,然而透过火焰又看到了在那个梦中,他仿佛又看到的无数在火焰里焚烧又跪拜的黑影,他们扭动着极长的身躯,身上刻着奇诡的图腾。

这时他想起了苏紊,她在哪里?她逃出去了吗?

苏祁在一瞬间对自己之前的行为无比后悔,他不该离开苏紊的。他把手撑在地上,识图站起来寻找路线,可是他的腿似乎受伤了,一动就传来剧痛。暴雨逐渐充斥了所有声音,它占领了这里,而这座城镇似乎只剩下他一个活人了。

苏祁强忍着头痛,在地上挣扎企图站起来,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而当他再抬头时,爆炸的浓烟和雨雾散开了一些,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并不在哪个街区之中。

他的身边是无数栋参天的高楼,所有高楼的外部都是反光度极强的玻璃,他环视一周,在那些镜面中看见了无数个伏倒在泥泞的路面上的自己。

就像死神紧紧地在背后凝望着他,那个声音再次找到他了。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苏祁的眼睛猛地跳了一下,一切就像那个梦中所发生的,那两个传递概念给他的女人,真的回来了。

“处理。”

那是高位者的意志,她流露出来的概念总是简单凌厉。

苏祁趴在路上,四周火焰还在燃烧,他昏迷期间不知道有多少颗火箭弹又罗在这里,爆炸产生的烟雾太重,大雨都无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觉得已经用完了所有的力气,也许就要死掉了,可还是想要爬起来。当他一使劲时,右腿传来穿透般的剧痛,灼烧感接踵而至,这条腿从未这么沉重,他硬把头转过去看,才发现膝盖上一块已经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尘像颜料一样和着黑血镶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里,他隐隐看到腥红之中有一处灰白。

也许就是他的髌骨。

“轻。”

他把额头支在地上,却感受不到积水和碎石,那些声音像在梦中一样,直接略过耳朵冲进他的脑子里,他再次用力,这次终于拖动自己的身体移动一些,他尝试忘记自己的右腿,只用头去观察一切。

还是大雨、烟雾、火光,再无其他声音。

“轻。”

到底是什么人在这样说话啊?他恨不得在死前痛骂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痛快一点不好吗?可是他的喉咙卡着血痰,那些词语比子弹还要坚硬地贯穿了苏祁的意识,他咳出一口血来,大雨很快把地上的血迹清洗掉了,冷与热的风交替着席卷,他感觉自己再也看不见了,视线完全黑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知,它伴随着长久的头痛,像头被雷电击中,电流的声音在脑海里滋滋作响,苏祁痛苦地倒在地上,他想起了在博物馆里苏紊被电流串联的那一刻,他以为苏紊有很大的秘密瞒着自己,这也是他逃走的很大一个原因,而现在没有人在一旁看着他是否也是这么狰狞了。

在一种剧痛的麻木和将死的平静中,意识竟然变得清明,即便没有睁开眼睛,却似乎更能够对方位进行感知了,那就像是一种直觉,他不用去看见,可他就是知道,有人站在那里,那个人正在朝自己走来。

“可是没有晕过去,视线也没有恢复,但是另一种感觉产生了。我没法把它描述出来,就是像有预感一样,我能感觉到我自己和你的存在,也能感觉到那个博物馆里,还有另一个人存在,但一开始还很模糊,我只知道博物馆里还有人,我知道他在观察我们。”

苏紊早就告诉过他了,可是他明白得太晚,而且始终没有相信苏紊。

那么现在就是要付出代价的时候了,他不再睁开眼睛,而是以一种还算舒服的姿势坐着。就在一片暴雨袭击的空城之中,炮火炸断了所有的路面,一个男孩坐在碎石与火焰之中,他的头里像是困着一场雷电,可他安静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那个人走得如此慢啊,何必大费周折这样来杀他呢?

最后苏祁甚至放弃了那种直觉般的感知,因为实在太近了,他已经能够听见那个人的呼吸,可是他太疼了,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眼睛看一眼那个要杀他的人是谁,可是他脑海中有一个画面,那个人坐在世界的最高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威严,她决定着一切生死,除了她之外的存在只能匍匐着接受自己的命运。

他在那场梦中见过这个女人的背影,彼时,无数黑影将被火烧死,他们向她低头、乞怜,呼她为“女王”,可她在最高处冰冷地看着这一切。

她的心无动于衷。

苏祁忽然想笑,那个女人的手指轻轻触到他的脸,带着一阵凉意,她用拇指抚摸着那块被灼伤的伤痂上,一块黑色的焦皮已经龟裂,她的手始终轻轻地点在那里,像是在凝视这一块伤口。苏祁却并没有感到任何威严的重压,反而对女王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仿佛他们是故人,是很久的故人,如同命运在向你叩击,你不能回避她。

就像火焰因为她的到来而熄灭了,又只剩下暴雨的声音。

“苏祁。”那个女人吐着气息念他的名字。

苏祁缓缓睁开眼睛,他的心像是在那刻破碎了一次。

他看见苏紊正跪在自己的面前,轻柔地抚摸他脸上的伤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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