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白色的会永远存活(1)

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下头的男的。

 

这件事情大概还要从去年,也就是大三的暑假说起。当时我们还在学校,因为我们系的考试周总是被安排在很后面,所以我和小米把大作业都交掉后已经是七月下旬了,学校里除了大四考研的,几乎就看不到什么人。我们买的车票是在三四天后,中间几天无所事事,那个下午,小米带着相机鬼鬼祟祟问我,你想不想去后山拍照?

 

后山在我们学校这一片还蛮有名的,我刚入学时报了个社团,社团里还会有学长拿后山的鬼故事吓唬人。那座山就在学校外面,并不高,有几座南宋的祠堂,门匾破败得像是鬼宅,在下山路上有一片公墓,天气好的时候,会有学生组队去爬山,但一到夜里,施工队的蓝色大灯亮起来后,氛围可想而知。现在放暑假,学生都离校了,小米想拉我去后山拍一组人像照。

 

小米是我室友,个子很高,其他……如果说还有什么特征的话,那一定是化妆了吧?她化妆很厉害,不夸张地说,小米在小红书或抖音上刷到什么妆容,只要看一遍就能复刻下来。我经常被她充当作练手的工具,她说我的骨相好,五官很立体,也就是说,各种妆容都有在我脸上被填充的空间。

 

其实我一直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概念,小米说的话听起来总是太过于善意,毕竟我要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让她折腾几个小时,不过,我们把拍的写真发到网上后,确实收到了不少反响。在后山拍的那组是数据最好的,那天小米给我画了蓝绿色的眼影,我们两个女孩子在半夜的山里用丝绸、簪子琢磨各种想法,拍出来的效果的确很好,只是每次看时,我总是感到一种遥远的陌生感,评论里也有类似的回复,但大多数都在夸我们拍出了氛围感。尽管数据很好,但我其实很少打开那组图看。

 

在那之后,我们开始运营一个账号,偶尔也会收到一些品牌方的私信,大多数都是化妆品、护肤品、香薰蜡烛之类的品牌,但也有很离谱的产品方找到我们,当然,也会有骚扰的私信。这些事情全是小米在打理,她很擅长和人交际,小米会挑选其中靠谱的接下,然后给我化妆、打光、拍照、后期,我们编辑文案给甲方,甲方通过以后就可以发布了。我们运营这个账号大概一年,也攒下了一笔钱。

 

毕业前夕,我们意外收到了赤藓老师的私信,小米很兴奋,她和我说,赤藓是圈内很有名的摄影师,在很多美术馆都办过个人摄影展。他在私信里邀请我们去参加一个摄影项目,我看过赤藓老师的作品,他很擅长借用人体的形态去作为光影的载体,很具有先锋性。小米问赤藓老师的团队要来了拍摄的脚本,我简单看了一下,是一组以黑白为基底的人像写真,对于场景搭建的要求很多,也就是说,需要我们做的其实并不多,属于没有什么难度的拍摄。拍摄的地点在厦门,为期三天。

 

小米很希望我能接下这个拍摄,因为她需要这笔钱,赤藓老师给的报酬很多,怎么说呢,大概是我们之前接过的广告收入的总和。不过话说起来,小米家其实很有钱,但小米和她父母关系很糟糕,她一直想靠自己开一个摄影工作室,算上我们这一年攒的钱,如果我们去了厦门,她就可以在杭州租下一个影棚。

 

小米是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所以无论怎样,我还是接下了这个拍摄。在线上试镜时,他们需要我素颜的照片,小米发过去后跟我说:“他们还想看看你的脖子。”

“脖子?”

“嗯。”小米把我把我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他们说的就是脖子,可能是脚本里没有写,但应该是拍摄时需要被拍到的地方吧。”

我刻意地把背挺直,好让脖子看起来更修长些,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拍照,镜头对着我的时候,我总感到有眼睛在我身上爬,很奇怪的感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睛会爬。

 

小米对上焦后按下快门,我抱着问她:“这样就可以了吗?”

她把照片导出后发了过去,对着屏幕嘀咕:“应该没问题吧,他们说你脖子上血管的纹理很清楚,被肤色衬得很自然,应该把那里拍清楚就可以了吧?”

“啊?”我有点不理解。不过我脖子上的血管确实挺明显的,小时候在医院打针时护士就说过,这孩子手上的静脉真明显,一扎就中,脖子上也一样呢。我特别不喜欢这个样子。

我说过吧,小米的个子在女生中算蛮高的,她摸着我的头说:“艺术家是这样的。”过了会她又说了一句,“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当天晚上,赤藓老师的工作室就发来了回信,说看了我们的试镜,认为很适合这次拍摄,接着就发来了行程单。我们需要在七月二十号启程,到达厦门北站后,会有专车接我们上岛,厦门是有两个火车站的,厦门北站在集美区,厦门站在本岛上,其实去厦门旅行,像鼓浪屿、曾厝垵这些景点都在岛上,上岛的路有很多,从集美和海沧那边都有大桥可以通到岛上,但有些奇怪的是,行程单上还标注了前往厦门北站的车次,而且负责联络的小哥告诉我们,只能乘坐这个车次。

 

小米看着地图一边研究一边说:“或许是因为专车接送,需要我们在某个时间段到达,我之前有看到过他们工作室发的召集,这次的拍摄肯定不止有我们参加。”

“但还是很奇怪诶。”我坐在小米身后呢喃着,“东站明明有几乎同时到达厦门北的班次,为什么偏偏挑了城站呢?”

是这样的,杭州也有两个火车站,老的那个车站在城中心,所以也被叫做城站,一三年的时候,又在上城区比较偏的位置建了新的高铁站,也就是杭州东站。有了新车站后,设施陈旧的老车站客流量就渐渐少下去了,像我们返校或者回家,基本都会把票定在东站。而且城站的车次真的很少,我查了一下,从杭州到厦门的班次,一天就只有一趟,也就是他们选的那趟。

 

小米在微信上问对接的小哥:“可以从东站过来吗?我们这里到城站不是很方便呢,而且我看东站也有基本同时抵达的车次。”

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对面发来了另一段简短的行程安排,标注了我们从学校门口的车站出发,在几点几分乘几路公交车,到哪一站换乘,最后到达城站的交通规划。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没有回绝的余地了,我们收拾好行李,在七月二十号的白天按照计划出发。

 

出发时天气就不是很好,沉重、厚实的云层翻涌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有暴雨倾泻而出,在月台时小米查了下气象预报,西太平洋的热带气旋向西经过温暖海域,已经在昨天晚上加强为强台风,在副热带高压和南侧双台风的藤原效应下,路径也发生了西偏,并且很有可能进一步加强为史无前例的超强台风。

虽然看不太懂,但真是不巧呢。

城站的人比我两年前来时更少了,月台上几乎只有我们在等车,地上的黄漆已经斑驳,头顶的“杭州站”站牌上密布着鳞片一样棕褐色的铁锈,在狂风中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砸下来。

 

动车有五个小时的车程,我们的那节车厢里竟然真的只有我和小米。在路上时,小米看起来情绪不错,她端着相机在车厢里走来走去,动车不如高铁稳,有时她会摔在我身上,然后躺在我膝盖上抱着我笑。她拍了很多风景,但一路南下,天气都是阴沉沉的,她说这种自然光很不错,又给我拍了几张照,导出来后她在手机上P图,我望着窗外发呆。小米把P好的图发到账号上,然后给我看陆续收到的评论,有几个ID很眼熟,几乎每条下面都有他们,但说实话,那些把我的照片设成头像,每次都回复一长段没有边界感的评论的男生真的挺恐怖的,我没有和小米说。我忘记我们是否有睡着过,那五个小时格外漫长。

列车快要到站时,我拉着小米的手问:“这个事有点奇怪,你不觉得吗?”

她眨着眼睛看向我:“纳尼?”

“路线。”我把她的手挪到我的膝盖上放着,她的手指比我要长好多,“他们能给出路线很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哪所学校,我们之前从来没有说过在哪里吧?就算是品牌方寄试用过来,收件给的也都是挺远的那个菜鸟驿站。”

小米的手缩进了一下,片刻后她说:“会不会是后山?后山的那个场景,应该还是可以辨认出来的吧?”

我不知道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信不信,就算如此,盯着照片里每一处蛛丝马迹来推测拍摄的地点,这不也很可怕吗?

小米应该是看出了我的顾虑,她反过来握住我的手,语气很轻地说:“别担心蓝茵,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我们不是一直计划去旅行吗?等这次拍摄结束,我们在厦门玩上一个礼拜再回去,我听说这次住的酒店是海景房哦,楼下就是沙滩,还有超大的浴缸。”

我对着小米,最后还是笑了一下,尽管和她在一起时无比的安心,但……

就在出站的时候,我在小米背后和她说:“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我脖子上的血管很明显呢?我们做的是美妆账号,只会拍到脸,而且我很不喜欢自己脖子上血管的样子,我也不会发露出脖子的照片的,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握着小米的手,能感到她微微颤动了一下。我们沉默着走出嘈杂的车站,我渐渐感到幢幢的人影像是黑色的幻觉,撞来撞去,摔倒了也不会有感知,只有我和小米是有色彩的,我们牵着手,谁也没有再说话。来接我们的专车已经等在车站外的广场上了,是一辆大巴,一个穿戴鸭舌帽和白色护臂冰袖的男人扶着车门,应该是在等我们,我抬头看去,车上已经坐着不少人了。

  

  


  

“不要抬头看天空。”我刚坐下,在我右边靠窗的男孩忽然很轻地说了一句这样奇怪的话,听着像是某种提醒。

“啊?”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大巴上堆满了拍摄器械和布景道具,我和小米上车后只在最后排找到两个位置,是一个三联座,小米说想睡一会儿,我就让她坐在左边。那个男孩看着应该是个弟弟,奇怪的是,明明是台风天,也没有什么紫外线,他却戴着一副墨镜,那墨镜款式很老旧,完全不像是饰品,而且现在还是夏天,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像他这样穿长袖长裤,把全身都遮起来的。

他没有回答我,车子在这时启动了。沿着海堤路大桥穿过集美学村,每年暑假都会被朋友圈刷屏的“宫崎骏画风”的海上公路,漫长的、听过无数少年和少女告白的废弃铁轨,画满各种彩绘涂鸦的集装箱,此刻,在风雨欲来中显出某种令人感到不适的反差,我看到桥墩的石柱上布满了墨绿色的藓类,潮水像无数根舌头舔舐着堤岸,浓厚的台风云翻涌着,像是最终会吐出什么东西来。

很奇怪地,我总是会处于这种状态,眼看着一切朝着一个糟糕的、离奇的、危险的方向发展,我却没有任何一点想要去阻止或改变的欲望,我只是平静地看着、等待着它们把我推向某个终点。

 

“千万不要,抬头凝望夜空。姐姐……”我清楚地听到他又再次说了一遍,他说得很气虚,或者夸张点说,他像是在呻吟。我用余光朝右边瞥了一眼,墨镜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棱角分明,显得干净,于是显得可怜。我忽然意识到一种可能性,他并不是在和我说话,他只是睡着了。他是在说梦话,这么奇怪的梦话不断重复,与其说听起来像在提醒我,不如说是他在提醒自己。我不想管了,我的头昏沉得厉害。

 

路途还很长,坐在大巴上让我想起几年前去甘肃的毕业旅行,也是看着大巴的车窗翻越祁连山,羊群像是缀在裸露山皮上的绒毛……我想不起来了,回忆令我感到疲惫,那次漫长的旅行,我竟然只能回想起这样一个模糊的瞬间。

车子在下桥时路过缓冲带,我再也抵抗不住困意,那个男孩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多反感,他应该也是累了吧?在减速区的摇摇晃晃中,我抱着背包,不受意志控制地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除了发动机的轰鸣,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我睁开眼睛,尝试去看窗外的景象时,一张脸竟赫然出现在视线里,他就蹲在我面前,我看到自己的身体倒映在那副墨镜的镜片上。我无法形容这场景有多荒诞,我顿时就懵住了,心跳因为惊恐而明显加快,我不知道他这样直勾勾地看了我多久,我本能地把包往胸口抱紧,似乎全车的人都在颠簸中睡着了,无数种可能性从我脑海掠过——

他的墨镜只是为了偷窥?我睡着时他对我做了什么?刚上车时他一直都在装睡吗?

更可怕的是,即便我已经醒来了,他还是侧着身子,直直地盯着我的胸口,完全不在意我面露的惊恐,或许他还在欣赏我的惊恐吗?我对着他的墨镜,像是两面变形的镜子,窗外厦门岛上的热带树在阴沉的大风中摇晃,路上见不到几个人,最吊诡的是按照常理,这时他就应该挪开视线了,他已经被我发现了,他应该要挪开视线了呀。但是他没有,他为什么还在看我啊?墨镜的反光仿佛把车厢里的空气全都抽干了,将一切置于窒息之中。

 

“小米,小米……”话从嘴里漏出,我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很厉害了。我把右手从包底下穿过去,拼命拽住小米的手腕摇晃,小米轻轻地低咽了一声,并没有第一时间醒来,我急得就快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车子停了下来,车上的人纷纷醒了,开始起身把行李和物资从架子上搬下来,站在在司机旁边的男人染了暗红色的头发,看着很瘦,也不是瘦,可能是显示出了某种女态?他指挥大家下车,然后让我们在微信上面对面建了个群,我看向小米时她已经揉着眼睛醒来了。

“到啦?”她的眼睛还是惺忪的,“我好困哦蓝茵,下了动车我就很困,这个点我不该困的呀。”

说完她开始收拾我们的背包,右边的那个男生已经抱着自己的包坐会位置上了,前面搬东西下车的人很多,他侧过头看向窗外,几个穿着考究的侍者已经从大堂走出来接行李,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有我的呼吸还没有缓和,胸口一阵一阵地发闷。

“嗯?你怎么了蓝茵?”

我摇了摇头,刚才的画面历历在目,现在却像噩梦一样被现实冲散了,竟然找不到任何存在的痕迹。我尝试用深呼吸抑制身体的紧张和颤抖,我告诉自己,也许真的是这几天没怎么睡好,加上坐了太久的车,把梦当成现实了,有时候是睡得太浅会做这样的梦的,脑子随意地根据闭眼前看到的画面展开联想,而现实中那个男生可能一直贴着窗坐着,从没有离开过自己的位置。

下车前小米相机的扣子断了,险些摔到地上,我在位置上陪她把扣子系回去。车上的物资搬得差不多了,后排位置上也已经没什么人,司机和一个酒店的安保人员隔着窗户聊天:“台风又加强了啊……明天登陆吧?这么强的台风还是少见哦……”

我怔怔地坐在位置上,小米低着头系扣子,嘴里嘀咕着什么,直到那个男生从我们身前走过,他准备要下车了,就在他经过我面前时,我忽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看我,当我抬头时,我的眼睛又出现在那副墨镜上,他就那样直直地,居高临下地凝望了我大概有十秒,这十秒里我甚至忘记了呼吸。

 

“系好了!质量好差这东西。”小米欢呼了一声,那个男生已经转身下车,很快混入了人群之中。

小米拉起我的手腕,才发现我的身体一直在剧烈地发抖,我这才意识到,后背渗出的冷汗已经把衬衣都沁湿了。

 

后来小米告诉我,那个染深红发色的男人就是赤藓老师。当时我在大堂吧等小米办入住,工作室担心拼房会影响模特的状态,所以给每人开了一间大床,我们小米最晚下车,等我到前台做完人脸比对,其他人已经坐上一趟电梯走了。

就是在电梯里的时候,小米凑在耳边和我说,她很早就开始怀疑赤藓老师有认知性别障碍。我木讷地点点头,现在就算赤藓老师穿着女装出来我也不想关心。我的心跳还是很快。

气象台预测台风会在明天到后天登陆,所以很多来旅游的客人都退房了,刚才在办入住时,酒店前台的Tin姐姐和我们说:“你们是这个团里最后两位了嘛?今天入住率低,我帮你们升级到嘉宾轩的套房了哦,嘉宾轩的楼层更高,海景更好看。你们团的其他人都住在31层,你们两个女孩子住在34层,也更安全一些。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助的,都可以用酒店里的电话拨总台,总台会24小时等待接听。”

小米很高兴地接过房卡,就在我们要上楼时,Tin在后面和我们说:“对了,酒店的四楼正在装修,目前是不对客人开放的呢,不要擅自前往四楼。酒店甜品吧和酒吧在一楼,西餐厅和中餐厅在二楼和三楼,五楼有SPA会所,中间是办公区,8楼以上都是客房。所有楼层的导引都有在电梯的按钮旁标注哦。”

 

电梯到34层后,我握住小米的手问她:“你能来陪我一会吗?”

小米眨了眨眼睛:“我可以睡你房间,但晚上一定要让我先泡个澡,我馋那个大浴缸一路了!”

进门后,我们把行李扔在了沙发上,小米把窗帘拉开伸了个懒腰,高层的海景确实好,四面巨大的落地窗外,海水和天空显得特别辽阔,其实严格来说,这片也不算海,虽然厦门本岛就被海包着,但这里是到的东北部,应该是叫五缘湾,实际上只是个海湾,如果不是这么阴沉的天气,估计可以一眼望到对面的陆地。从34层向下看去,浪花像泡沫一样渺小,五缘湾有很多划船俱乐部,眼下台风快要登陆,有好多人正从沙滩上把各种船艇收回岸上,稍大一些的栓在码头,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样被风吹翻了。

 

我正准备和小米讲车上发生的时,就听到她发出一声哀叹:“啊,还没趟几分钟就要开工了。你看群了嘛?赤藓老师让我们下楼集合。”

我几乎都把拍摄的事情忘记了,翻了一眼群消息后,我和小米收拾东西准备下楼。

这时我们才知道,拍摄完全是独立进行的,赤藓会对每个模特进行单独的设计,我们到大堂时,他们已经拎包等在那里了,看到那个戴墨镜的男生时,我的心跳几乎错落了一拍。

 

我们乘了另一辆车到达一片海滩,赤藓老师带着组里的人开始布景,小米在旁边给我化妆。妆容的要求几乎可以说简朴,但赤藓就是这么要求的,所以小米只是在我脸上描了眉,画了一些眼影和高光,大概能让五官能在弱光下看起来更立体些。中间赤藓来时来过一次,他的个子不高,身上有一股昂贵的香水味道。

我的脸在小米手中,只能很艰难地对他说:“抱歉老师,我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看起来有些憔悴吧?”

“不会,这种感觉很好。”赤藓的声音显得中性,听起来让人感觉到一种舒适,他伸出一根手指,注视着我的眼睛,“你很好看,真的蓝茵,你的这种美感很特别,我们之后还会有机会合作吗?”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话,但他说得很真诚。

“黑鸟,麻烦你过来跟小米讲一下脚本哦。”赤藓老师对着更靠近海的方向唤了一声,随后微微躬身对我们双手合十,说了句辛苦了,然后就接着去布景了。

 

黑鸟。那个戴墨镜的男生就是黑鸟,他带着一个平板走过来,步子很慢。我的妆差不多了,小米和他在一旁讨论拍摄时的脚本,我注意到他看平板时眼睛凑得很近,小米用手指上面的内容时,他要看好一会才能反应过来。

我的心一直悬着,幸好他这次只是和小米讲脚本。几分钟后,我看小米对他比了一个OK,赤藓老师就开始清场了。

赤藓在拍摄时有很多讲究,比如只留必须的人在场,我们在一片干净的沙滩上,布景的摆放看起来很随意,我看不懂其中的含义,大概有一张榉木桌子,一个缺口的陶罐,一副画着黑色山羊的画,还有很多白色的丝线,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缠绕在一起。赤藓老师的指令很清楚,我按照他的要求给角度和动作,很奇怪地,跟上他的指令后,我忽然想到自己像是在跳舞,一段被拆分后一拍一拍中断的舞,而且我似乎可以理解那舞步中黑暗、幽邃的核心。

 

赤藓老师在思考的时候,小米过来帮我补妆,夜里的海风是凉的,吹在脸上带着咸腥的味道,我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冷吗?”小米握住了我的手。

“小米。”赤藓老师坐在机位上说,“麻烦你点一下蜡烛好吗?”

“还有蜡烛呀?”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环抱起来。

“对。”小米从物料堆里拿出蜡烛和火柴,在桌子上点燃,台风前的天气太糟糕了,蜡烛的火苗几次都被风吹灭,最后,一簇小小的、红色的烛光在黑暗里跳动起来,终于没有熄灭下去。

“蓝茵。”赤藓老师说,“接下来要对着蜡烛,尽量把脸凑到火焰边,我会取一个有点极限的对焦。”

我照他说的做了,他又说:“好了,现在举起山羊画,转过身,把后背给我。对,再举高一些,看到天上那些移动的云团了吗?”

我顺着他的话朝天空看,台风前的天竟然是暗紫色的,雾一样的云团快速移动着。

“看向那里,想象自己只是这副画的托架。好,把脖子拉长,身体不要紧张,感受山羊和天空之间的连接……很好,保持这个动作不要动。”

 

可能是仰头的时间太久了,我望着夜空感到一阵眩晕。在赤藓给出下一个动作前,小米跑到我身边帮我挡风。

“怎么感觉这么恐怖呀。”我小声地说,生怕被赤藓听见。

“老师就是这种风格。”小米笑着和我说,“我刚看了生图,蜡烛的红光打在你脸上太好看了。”

“我感觉有点毛骨悚然的。”

“说到红色蜡烛,你记不记得以前安利给你过的一个故事?凶手在行凶的器材室点红蜡烛,只是为了让满是鲜血的房间看上去很正常。”

“你别吓我了……”

小米没心没肺地笑着,这时赤藓老师说可以放下来了,今天的拍摄比我想象得更顺利,他送我们回了酒店,一路上,我都能感觉到蜡烛的红光在我的视线内留下的残影。

 

回到酒店后,小米在浴室泡澡,卸完妆后我贴了张面膜,我问小米:“你有感觉那个男生很奇怪吗?戴墨镜的那个。”

“谁?你说黑鸟吗?”小米把抖音暂停了,她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你说哪方面奇怪?”

“他怎么总是戴着一副墨镜呢?拍摄时都是夜里了,他还戴着墨镜。”我还没想好是否要把车上的事告诉小米。

小米回答我:“哦,因为他有病。不是,他眼睛有病,学名叫什么我忘了,大概和那种先天上千度的近视差不多,刚才和他对脚本时我就发现了,他没法很快看清楚一样东西,他自己说是什么瞳孔内的一个肌肉僵死了,所以眼睛很难把视线对在一个位置,我才可能就像一台对焦很慢的AUTO模式相机的感觉吧?”

“原来是这样……”我松了口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在车上可能只是为了看清我,但很长一段时间里视线都是模糊的,甚至看不清楚我已经醒来了吧?毕竟我只有眼睛在动。

这件事也暂时就搁置下去了,小米继续刷着抖音,房间里都是她的笑声和扑腾水面时哗啦的声响,我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赤藓老师把后期处理好的图发在群里让我们选,我不想看见自己的照片,就回了个“都好好看!”然后继续漫无目的的刷着,我的面膜快要干了,就在这时,我忽然想到黑鸟这个名字……我肯定在哪里看到过。

 

我搜了好几个平台,最后在b站搜到了一个叫“黑鸟nigra avis”的up主,是一位画师,视频内容都是他画画的实录,角度只能看到画纸、手和胸口,他的手指很长,作画的方式竟然是用手指沾取白色的粉末,在纯黑的稿纸上涂抹,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的画都是这种黑白的,看上去给人一种模糊的感觉,画的是一种像是飞蛾的东西,雪白的、很肥大的飞蛾,但翅膀是垂下来的,像羽纱一样覆在身上。他的画,不能说好看,但给人一种压抑的刺激,那些飞蛾,竟然让我感到是很可怜的。

他视频的数据都不好,越往后翻,会发现他开始调用其他颜色作画,但仍然只画飞蛾,半年前的时候,他做了一个用AI生成随机色彩飞蛾的视频,飞蛾的身体、翅膀乃至触角都被划分为若干区域,AI会随机生成颜色填充上去,我想起半年前那个时候,几个AI绘画的模型突然间火了起来,在他最近的视频里也出现过他用AI做的一些飞蛾的图,看着应该是加了某些宗教的词汇。我看不出什么别的了,就把视频在后台放着,用他画画时摩挲画纸的声音当白噪音,我准备去撕面膜了。

 

“蓝茵!”小米在浴室里喊:“快看!赤藓老师发微博了,你好好看哦呜呜。”

“我看看。”我面膜撕到正一半,端着手机打开微博,我是下午在车上才关注的赤藓,点进去发现他只有二十几条微博,发的都是自己的作品,最新的一条在三分钟前,是他在群里发过的照片中挑出来的,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脸,就在准备关掉时,我注意到他在微博中配的文字很奇怪——

 

“42标记了一枚灾星。”

 

我举着黑山羊绘画,面朝晦涩夜空的图片就在下面,台风厚重的云层里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他一直这样的吗?我把微博往下翻,结果发现他其他的微博都没有配文,只有照片。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我点开那条微博的评论区,大部分都很正常——“啊啊啊爷爷你关注的博主更新啦”、“呜呜太太好牛”、“神仙太太呜呜”……

再往下翻,一条评论显得格外诡异——“这颗大脑的时间回溯了。”

那个账号是默认头像的,我心跳得很快,当我点开他的主页后,他只发过一条微博,一张一模一样的黑山羊绘画出现在我眼前。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本能告诉我,这两句话好像是连在一起的,是一句话的前后两部分。

 

——“42标记了一枚灾星,这颗大脑的时间回溯了。”

 

就在我诧异之际,手机里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我才想起一直没有关掉黑鸟的视频,在他视频的末尾,他画完画后会说一段话,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刺穿了我的头皮,我发抖着点开他的每一个视频,在每个视频的最后,他都录了一段话。每个视频里的话并不相同,但大概意思是一样的——

 

“不要抬头看天空……如果你看到了这条视频,请不要抬头看天空……不要尝试分辨星星的位置,不要试图设想星空的样子……宇宙是深邃的,宇宙是立体的,宇宙,是你的……求求你,不要抬头看天空……千万不要,抬头凝望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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