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火的精神分析

上一棒:@西茉莉 

下一棒:@夏杞思 


01

 

除夕夜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收到了小也发来的消息。

那天我一整晚没睡,反复点开小也的头像,朋友圈是空的。她在聊天框里问我,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在一个月之前,我刚参加完小也的葬礼。

 

小也是我大学时的室友。大四的时候,小也被推荐参加偶像练习生海选,毕业以后我们在一个老旧的小区合租了一间房子,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可能算是她的经纪人吧,帮她拍些照片、运营社交平台之类的。后来小也的海选成绩优异,经纪公司从我手里接管了工作,小也就很少再回来了。

我记得她最后一次回来时我刚加完班在睡觉,她给我转了半年的房租钱,留言说有时还会回来,拜托我偶尔打理下她的房间,最好能留夜灯。我留过一段时间,后来便不再留。

——既然我都这么说了,那小也之后当然没有再回来过。

 

大概也就是一个多月前吧,拜年祭的一场演出现场出了事故,小也在舞台上唱歌时所有的设备突然像短路一样开始冒火星,整个现场的灯光全暗了,接着火星从舞台顶上的聚光灯里像烟花一样爆出,落到地上溅射开来,两侧的帷幕早就被点燃了。

后来有小也的粉丝把他录的现场视频发给我过,我只看过一遍,但我记得非常清楚,在灯光熄灭后几秒,场下开始有人喊着火了。

接着整个剧场就变得混乱起来,在摇晃的镜头里,我看到了几帧舞台上正在燃烧的人影的画面,因为距离太远,黑暗中的火团亮成了纯白的像素光斑,在火光中站定的那片黑色就是小也。

那次事故后我请完了自己所有的年假,在朋友家借宿了几晚,回到合租房时仍然感到很不真实。大学时我们总是缩在寝室里看各种视频,有段时间小也总拉我看那种纪实性的极限运动,单手持着摄像头在悬崖边骑车,或在高楼间跑酷,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暗光打在她立体的五官上,她的睫毛像是帘子。

她呢喃般说了一句,就是一瞬之间。像是对自己说的。

现在她永远也没法告诉我那一瞬之间她在想些什么了。

 

当晚就在半睡半醒间度过,最后还是睡着了一会。早上醒来时小也的聊天框已经被各种群的消息刷下去了,迷迷糊糊间我还是意识到必须再确认一下是否是梦。但小也头像边的红点让我再次不寒而栗——

在凌晨五点多的时候,小也又发来过一条消息,“外面好冷”。

我给自己倒水时手都在抖,窗外的风里有一股硝的味道,满地红色的鞭炮碎纸在风里打旋。我拿起手机向对面发去,你为什么能登上小也的账号?你觉得这个恶作剧很好玩么?

 

 

02

 

可能当时还没有那种说法,不过我做运营的那个号确实还蛮像站姐的。

小也在一开始时粉丝不多,演出通告都发在群里,报名就直接联系我。这导致在小也出事以后,每天都有人打我的手机,因为绑了其他平台的账号,我也没法换卡。另外,我总感觉不应该换卡,这份担心大概和小也本身有关,但我从没想清楚过。

小也的生日是在二月,所以过年的这几天里,总有电话会打进来,其中有一些我接了。那些人里有的还是孩子,有的一拨通就在哭,还有一些会问东问西,那是剧本吗?你们是不是在炒作?我可以采访你们吗?

一开始我还会回答,“抱歉您可以致电经纪公司,和小也有关的事我没法回应”之类的,后来可能是厌烦了。我不记得是哪天下午,我在坐公交车时又有电话打来,我接通后朝着那头喊,他妈能不能别打了?前排的乘客都回过头看我,这时车到站停靠,一阵惯性的顿挫后从车门灌进的冷风打在脸上,我忽然很想哭。

在很长一段沉默后,电话那头传来男声——我是林衣,前天小也在微信上给我发了条消息。

他的声音很沙哑,比我印象中老了十岁。我知道他一直抽烟,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吧。

 

 

03

 

其实和小也认识的这几年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喜欢她。

我们是在大一十佳歌手时熟起来的,当时我被学生会派来做场务,小也和我核对演出时的灯光和伴奏这类的细节,她发现我在看她时总是会对着我笑。

对于小也,恐怕最多的评价就是漂亮。小也的脸很小,皮肤白得透亮,以至于五官看上去像雕刻出来的大理石,有时候侧对光站着,面容上明暗错落的阴影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美感。之前高中语文课时偷偷看百年孤独,到后来才明白像蕾梅黛丝那样的美人给人最直观的感觉就是剔透,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

所以之后小也拿奖,凭借几张照片在网上出名,接着顺理成章地被媒体找到推荐去参加练习生直到成团出道,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但是小也这人有病,林衣是她的经典之作。

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可能是大二大三?小也换男友换得很勤,当时有一个医学院的男生和我关系不错,问我要到小也的微信后大概把小也约出去吃过几次饭。后来他告诉我,他们交往的方式就是走路和说话,小也会让他陪自己走到各种地方,在桥洞下问他“人身体里的热有没有办法取出来”这样奇怪的问题。

 

毕业以后,小也参加了那个练习生节目,当时经纪公司发来过合同,其中就限制艺人不能私自恋爱或被拍到那种暧昧的照片。林衣是她在签了合同以后找的,我很不喜欢那个总是穿皮衣的男生。

之前不是总能在“骗你生女儿”视频下刷到那种让人不适的评论吗?“你们都生甜妹那我去生黄毛了,十几年后骑着鬼火到你家楼下”……林衣就算是那种黄毛吧?他带着一群朋友到我们租的房子的楼下时,我捂着被子都能听到摩托车的油门声。

 

小也和他谈的时间算是长的。那时经纪公司已经从我手里把账号经营接管过去了,我在那之后又陆续换过几份工作,因为劳动纠纷跟几个人事和老板吵起来,砸了几个杯子后被调解,整个人状态很差。那段时间开始小也就很少回来了,有时候是有通告,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那时桌上总是会有打包回来的饭菜,着急时我会吃两口,因为和小也的作息完全错开了,所以有段时间我很少见到她。

有一次我加班回来,打开卫生间门时撞见林衣,他好像是刚洗完澡,只在下半身裹了一条浴巾,被烫得很卷的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站在镜子前擦头。

也许是加班太累了,我走到客厅时朝卫生间喊,你他妈穿件衣服吧。

黄昏时死寂如糖的夕光在老式地板上被分割成很小的几片。林衣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那时小也是不是在房间里。

 

 

04

 

后来我和林衣见过一面,在出租房楼下的一家咖啡店。

坐在他对面时我才看清他的面容,那是一个傍晚,咖啡店二楼和旁边的餐馆共用一个排气风扇,油烟的腥腻味混杂着噪音像某种老电影必备的底调。林衣很瘦,颧骨几乎是凸出的,肩膀根本撑不起那件白衬衣。他在说话前总是考虑很久,说完后就望着窗外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出神。

林衣告诉我,他托人查过小也账号的IP,但自从出事之后,没有任何IP地址登陆过。

这时服务员过来问是否需要把空杯撤掉,我才意识到咖啡早就喝完了。

 

我们就这样坐到天黑下来,快要走的时候,林衣含着头问我,你知道自燃吗?

什么自燃?

“像是一种病。”林衣盯着杯垫下咖啡的糖渍,整个人怔怔的,“身体里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烧起来,最后整个人都在火里烧着。”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再说话。后来回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林衣当时的面容和神情了。

 

其实在那之后我也托人查过,就是之前那个医学院的男生。小也出事后正好被送到他在实习的医院,和林衣聊完后我又托他查了小也的记录。在他的诊室里,他把烧伤科给出的所有资料都放到我面前,所有的伤情鉴定和最后的签字文件都在。我注意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刻意避免看到小也的肖像。

你会不会是太紧张了,毕竟之前你们一起住了那么久?那个男生问我。

我把和小也的聊天记录给他看后他便不再提这些,沉默片刻后从我手中接过资料和文件,他在整理时轻声说你是不是该查查其他方面。

 

那段时间我一直处于失业的状态,因为接连被几家发行公司骗过,导致我始终在一种阴郁的泥沼里走不出来,过年也没有回家,整日呆在昏暗的合租房里昼夜颠倒。

小也的事情渐渐没了后续,也不是不吊诡、不想查,而是根本无从查起,说实话,在毕业后我和大部分朋友的联络都断了,似乎除了我,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

 

变故出现在半个月后,我在便利店买速食时又收到了小也的消息——“你在睡觉吗?”

我愣在门口好一会,售货员提醒我时我才意识到,便利店的自动门一直在我两侧不停地开关。我试探性地回复,你到底是谁?

其实我也没指望能收到什么,但就在五分钟后,小也竟然回了消息,尽管答非所问——“等我回来,我带了蜡烛。”

 

当晚我又联系了林衣,他在电话中沉默了几秒后问我,你还住在原来地方吗?我想过来一趟,你方便吗?

这让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接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在电话里说,你有没有发现,小也后来发的那些话都在之前的聊天里出现过?

挂断电话后,我真的在聊天记录里搜到了那几条消息,尽管时间跨度很大,但确实都是小也之前发过的话,这至少说明了某种可能性,比如是服务器的接收站出了故障导致之前的消息产生了很久的延迟才送达,当然也可能是处于某种状态的小也只能用这种方式与我们取得联系……

 

回翻聊天的同时也回想起了小也说那些话时的语境,尤其是蜡烛。小也收藏了很多香薰蜡烛,之前宿舍里能储物的地方都被摆满了蜡烛,小也点蜡烛并不为了闻香,她就是直直地盯着火焰看,有时能看到她在深夜把手指放在焰尖上,发现我在看她时,她会很迟钝地对我笑。

那是大四我过生日前,因为考研失利、被一家hr吊着导致错过好几个offer最后被那个hr拉黑、走楼梯时滑了一跤崴了脚踝,我在床上哭了好几天。在那个很深很深的夜里,小也突然钻进我的被子里,当时我正在哭,她用双手捧住我的脸,身上的香味带着一股冷清的气息。我不想面对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在夜里实在是太亮了,像山林里悬空的、没有温度的磷火。

你怎么那么冷?她尝试从背后把我抱住,我哭着把她的手推开。

 

我就那样背对小也睡了一夜,直到被一股丝织物焦灼的气味熏醒。

我看到自己侧躺着的身影在墙壁上摇晃,小也正穿着雪白的睡裙站在阳台前,窗帘被整个点着了,她用一只手牵着,一边侧过头对着我笑,竟然像是用火烧穿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我们被学校处分,从教务处出来后小也一直跟在我身后。我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笑了,她说,我担心你太冷了,想把火中的热分给你。

我对着她说,你有病吧。

 

后来我翻手机时才发现,那天傍晚时小也已经和我发过“等我回来,我带了蜡烛”,宿舍的火被扑灭后墙上留下了焦黑的痕迹,几杯已经被烧干的蜡烛倾倒在地上。

毕业前收拾行李时小也忽然对着墙上的痕迹说,都不见了。

我问她,什么不见了?

她没有回答我。在去合租房的车上,她用两根手指捏住我的手腕,看着车窗外说,火不见了。火被烧成光后就不见了,带给人温暖的到底是火还是光呢?还是说火的实体本身就是光,只有光芒还在闪烁的那些时间才能证明火焰真正存在过呢?

我并没有细想小也说的那些话,只是从她的声音里感到某种疼痛,或者说也许她的声音就是这种未知疼痛的本身,我几乎能在摇晃、昏沉的夜幕里看到那团白色……烛火在燃烧的痛苦中摆脱了它的物质性存在,作为燃烧的终点,只有在结束这一切并成为光的时刻它才不断显形然后消失。

 

医学院的男生打来的电话让我脱离回想,他身边很嘈杂,我靠在墙皮剥落的合租房里听他焦急地说,你在室内吗?不要出门……千万不要出门,已经有很多人被感染了,有病人在进了ICU后还在自燃……

电话匆匆挂断了,我对着窗外出神,直到再一次收到小也的消息。

和烧完窗帘那天夜里她发给我的话一样,小也在聊天框里询问我——

 

“你不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05

 

我在房间里躲了好几天,醒醒睡睡之间看过几次手机,事态已经严重到了几乎失控的边缘。每个地方都有自燃症病例,很多地方的病房和居民楼因为自燃发生火灾,几天内的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我发消息问过林衣,你有查出些什么吗?林衣说他在搞药,之后帮我送一些来。

但自燃症究竟是怎么形成和传染的,根本就没有说法。

我从一个傍晚开始发烧,浑身虚弱、无力,疯狂地盗汗,身体像是一个火炉,我以为自己就要被烧死了,但在半夜醒来时却因冷而冻得发抖,我颤颤巍巍地接起那个医学院同学的电话,他在两个小时内给我打了十几个,因为虚弱我都没有接到。

他在电话里焦急地催促我,你要不要来做个检查……你来做个检查吧,你很危险……

我尝试说话才发现嗓子完全哑了,我想起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我买了补光灯给小也布景、化妆,她把鬓边的几绺刘海烫成了卷发,像一尊古希腊塑像一样坐在桌前。

别管我了……说完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我以为我不会在第二天醒来了,但手机的振动还是让我从虚弱中恢复一些意识。窗外的天才刚亮,已经有杜鹃鸟成群地鸣叫,空气里是烟尘的味道。手机里有几十个未接来电,都是那个医学院的同学打来的,最顶上的那条消息也是他发来的——

 

“你上次说的那个林衣,我查了,这个人在那场演唱会事故中就被烧死了,他和小也是一起被送来的。你什么时候能来做个检查?”

 

 

06

 

后来的事情很难以复述。

我确实去医院做了检查,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医生说我的病总是在夜里恶化,浑身出汗并喊火要从肚脐的地方烧出来了。如果留了夜灯会稍微缓解一些。

一个月后是小也出道的纪念日,之前群里的粉丝组织了线下聚会,这次我去了。聚会准备了简单的餐食,他们的情绪都挺低落的,大家在快结束时一起唱了几首小也写的歌,其中有一首叫作《火的精神分析》。说实话,自从毕业后我就很少再听小也的歌,毕竟每天都和她生活在一起,而且她写的东西很难读,我往往无法理解她是怎样将那些想法和词语组合在一起的。

 

在那首歌的歌词里有一段题记:“诺瓦利斯情结以满足热的感觉、以发热快感的深刻意识为基础。热是一种财富,一种占有。应当把这种热珍藏起来,只把它赠给值得沟通、能相互交融的意中人。”

我问他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们说就是火,小也的很多歌里都有火的意象,她的歌词都是可以当作谜语来猜的……

回去之后我把小也所有的歌又听了一遍,最后从歌词中拼出了一个故事——

 

中世纪时的欧洲人种植黑麦,一种真菌寄生在了谷物上,食用了黑麦的人许多都中了这种麦角碱毒,因为病状通过皮肤和血液诱发,中毒者的身体会有在燃烧的痛感,当时的教会将此视为隐形的圣火,这种中毒也被称为圣安东尼火病。

在小也搬离合租房的前一天,她在带回来的菜里加了菌丝,再之后的演出里,小也因意外被头顶射灯溅出的火星点燃,林衣冲上舞台试图扑灭火但最后和小也烧在了一起,他们被送到那所医院后没能救回来。因为麦角碱中毒,我的精神幻象将无法接受的现实和自燃般的痛觉进行了扭曲和组合,在高烧中不断回想起小也曾经发给我过的消息,因为曾数次目睹林衣教小也抽烟,他们在夕阳中散出烟雾的影子让我在中毒时一度认为这一切都有先兆。医学院的同学告诉我,那天我打开小也空荡荡的聊天框一遍遍问他这是真的吗,他从那时就判断我中毒了,当夜他给我打过很多电话,如果第二天凌晨他没有来接我,恐怕我就真的被烧死了。

 

这件事情发生两个月后,我决定搬离那间合租房。在整理小也房间的时候,我从小也的床底摸出了几百根蜡烛,大部分已经被烧完了,融化的蜡油像白色的泪脂。在那些蜡烛的覆盖下,我找到了小也留下的一些东西。

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叠凌乱的稿纸。卡上贴着密码,小也写了留言,是她留给我的一笔钱。那些稿纸上是小也画的自己的肖像,很简单的轮廓勾勒,大多都是望向稿纸更深处出神的模样,脸上黑色的斑块后来我才猜到或许是被火烧伤的伤斑。她在纸上写过很多混乱的话,“顶点是行动的储存地……光是火现象的精灵……酒精是液体的火……烛火是向上流去的沙计时器……你看到我了吗?我希望能烧死你,烧死你吧,你令我很难过……”

 

在那之后我不再回避看到小也之前的照片,很多梦中她都燃烧着站在舞台上,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火焰的光芒不断摇晃,像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光明世界在为我做最后的等待,小也侧过头对着我微笑,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有时我会在醒来后以为小也还在身后拥抱着我。

小也最后的那张稿纸上,是大二我们一起看Eva时小也留下的手帐——

 

じゃ、ぼくの夢はどこ?(我的梦在哪里?)

それわ、現実の続き。(那是现实的延续。)

ぼくの現実はどこ?(那我的现实在哪里?)

それわ、夢の終わりよ。(那是梦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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