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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记这浩大天籁

关于身体的虚实 |《春江花月夜》凭什么“孤篇盖全唐”

对于拉康所提到的“性关系不存在”,巴迪欧解读道:“在性爱中,每个个体基本上只是在与自己打交道。当然,这其中会有他人身体的介入,但最终仍然是自己的享乐。性并不使人成双成对,而是使之分离。当您赤身裸体与他贴身相对,这其实是一种图像,一种想象的表象。实在,却只是快感把您带向远处,远离他人。实在是自恋式的,其关系是想象的。”这里所提到的爱的想象,是将身体作为一种超越性的媒介,就像拉康的镜像,我实在的身体存在一种象征化的虚态建构,而那些虚幻概念的象征,也往往在另一种更为抽象的“性爱”中具有想象性的身体形象。在《春江花月夜》的三十六句中每四句为一转韵,由此区分的九个章节不仅因其乐府诗的属性而类似于交响乐的九个声部,不同韵部的转接更能够被视为是身体的器官向内甚至向外寻求一种道路,并最终在外部,在月亮投影到江水的宏大破碎身体中幻灭。

张若虚在诗中让写景占据主要篇幅,但并不是简单的借景抒情,而是将这些所有要素作为景的整体,人并非在观看,而是进入其中,接受它的降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实则设置了一个凸出的生命场景,观者所看到的是某种拟态,在这些宏大的景物中显现的是一种拟人化的身体形象,因为月亮以其撕裂为升起的形式,“何处春江无月明”所说的,就是当它升起时,每一处被月光所照耀的水面都是它破碎的身体,那些潮汐和波纹中的粼光正是月亮的身体碎片。正如巴迪欧所说的一种想象的表象,伟大的诗歌超越时间,因为诗人超越了自己的身体和生命,自然万物成为了可调度的受支配要素,就像“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诗人连同意象与个人经验,改写自然的因果规律,他们所唤醒的就是私人经验中超越生命、点明其命运纹理和时间质感的部分。

在《春江花月夜》中,当写景在“不知江月待何人”处通过相当直接的拟人化达到大和远的尽头,张若虚随着换韵竟然写到“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在夜雾婆娑的水天一色中,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朦胧,围绕月亮的白云最终要飘向何方?青枫浦上扑朔迷离的云雾难道不是我困惑的、具象的、不断翻涌吐息的悲伤吗?所以即便诗中有落到写情的部分,所对望的也不是扁舟子和妆镜台,这些场景中的等待都因为过于孱弱而显得不重要,它们只是那种更巨大的等待的降临,在任意生命的某一时刻随机擦过的灵光一现。所以真正与“可怜春半不还家”对应上的是“江水流春去欲静,江潭落月复西斜”,月亮宏大、破碎的身体也在随着西沉与江流而死去,狭窄的水潭中它死而不僵的残肢仍然在抽搐着挣扎。所以《春江花月夜》的底调绝非是在宏大美景下梦幻的惆怅,它的内核甚至是一种克苏鲁式的恐惧与战栗,就像巴迪欧所解读的性爱之中,忽然意识到他者的身体实则是一切主体间性的隐喻,身体和归属同样并不存在,它和万物一样只是在很多时刻借由拟人化的形象消除了间性的幻觉,当主体真正面对其恐怖谷的本质,所感到的是一种如同卡夫卡所说的“暴露在一目了然的群星之下的直立的恐惧”。这些最终在“鱼龙潜跃水成文”一句中达到写景的顶峰,所有江面上随潮汐泛动的粼光,他知道必然有鱼潜于水下游动,但景物的要素早已在这种暴露的困惑和战栗中更换为江风、海雾和月的西沉,那也不是龙,只是一种暂且被称为龙的身体的象征,是一团无法命名、无法理解的身体在水中痛苦地翻滚,搅动起如黄金、如爻辞般隐秘文字的水波和粼光,所有的悲伤、痛苦、困惑都在这个巨大的破碎身体前闪烁成一整片神秘的答案。

在诗的最后一章中,这种对于月亮身体的关系的想象达到了极致,那是一种在痛苦中热泪汹涌、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绝望的厌世,夜晚的海雾在朦胧的梦幻中吞吐,在那团肉身一样被月光遮掩的雾中似乎在孕育着什么,像是一个子宫正在孕育一种答案,碣石与潇湘的相反预示着这条痛苦的无限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在最终的抬头后又复归到景物当中,“不知乘月几人归”,不知道最终有几个人能够跟随月亮一同离去,而月亮的身体碎掉了,陨落在江水之中化作粼光,它在西沉的过程中一点一点死去,粼光也消失成水中的齑粉,但我多么绝望于无法跟随月光一同消失,当我抬头时看到的依然是它垂死的尸首造成的极其宏大的落月摇情,当它彻底消失,当它的光彻底消失时,只有江风在吹拂,吹荡着立满两岸的树木疯狂地摇动。

巴迪欧讲道:“不要混淆了体验和目的性。没有国家,不太可能有政治,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权力是政治的目的。政治的目的,是要知道集体能够做什么,而不是权力。同样,在爱中,爱的目的是通过差异的观点来体验世界,而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保证种族延续。”汉娜·阿伦特同样讲道:“爱在本质上是非世俗的,正是出于这一原因而非其稀有性,它不仅是非政治的,而且是反政治的。在所有反政治的人类力量中,它或许是最强大的。”诗中所呈现的、并且也仅能通过这一途径实现的,就是将情感落到爱的范畴中,这或许是唯一能打破间性的藩篱直面那外在的神秘身体的途径,正如张若虚写景并不表达某种特定的情感,最后的厌世恰恰基于一种对于以月亮为象征的世界所怀有的无比热烈的爱意,也正因如此他为这份爱而感到恐惧,因为他所能看到的尽头就是斜月沉沉掩藏着海雾,他永远无法看清在海雾之中究竟藏着些什么,他仅能借由通感,怀揣着战栗与那片浩大烟波中的灵光遥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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