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分食俄耳甫斯

——献给 分裂后纷纷坠地而死的几个世界

 

 

1.

 

二十岁那年,我实在是太锋芒毕露了。

 

 

2.

 

收到冬的死讯时,我正在出境前的候机大厅,空气混杂着沙土的气息,很燥热,我低头瞥了一眼手里握住的机票,上面是一座拉美城市的名字。我抬头看着磨砂玻璃中自己模糊的面孔,想到很快就将在另一个地方,我说不出话。除了风沙、烈日和梦一般永无止境的时间,我对那里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时我大学毕业三年,家里的企业刚刚破产,账面上欠的钱已经过亿。在最后一次回家前的火车上,我爸用一个从没用过的号码给我打了个电话:“下车后别立马出站,在月台等半个小时,我会到东面地铁口的洗手间等你。”

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全程不给我一个字的缝隙,我猜他是不敢。

当时我心中没有太多变故,火车还有一刻钟到站,这很充裕,足够从白天走进黑夜,我无端地把拇指和食指扣成一个圈,想从巨大的车窗里框住将要落下的夕阳,这很幼稚,也很徒劳。当火焰色的日珥刮到指缝的汗毛时,我恰好看清楚腕表上的时刻,忽然间想明白了世界上一切事情的好坏,仅仅由一根指针拨动。

下车后我就照他说的做,我的行李不多,出站时一个女人撞到了我的后背,挂在肩上的袋子掉到地面,一层简单的盖布下,殷实的红色纸钞显露出来。这也是他让我取的。那个女人连声向我道歉,陆续又有几个人围过来,但我不再愿意看到别人的眼睛,低头捡起袋子很快离开了。

我并没有选择干等,而是先于他和我约定的时间抵达,所以也更早地见到他,只是我没有立刻过去。他把脸遮得很严实,但我还是很快认出了他的身形,他正靠着墙抽烟,站台里是不允许抽烟的,人们通常会躲在洗手间或者热水间的门口,这是一种默认的违背,他们将头埋进阴影里,像在犯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误一样吸食被焚烧的烟草。

他看不到我,我把自己藏得很好。他留给我等待的时间已经被我用来眺望,在我走向他之前,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一个男孩的眼神会在几天内发生怎样的变化,而这个过程,在我的一生中也少有经历。

见到我后,他用一种奇妙的脚步将我堵在狭角,我闻到他风衣上的烟味,一种像荔枝的香水,这是很多年没有穿过的衣服了,那时他尚且用香水。他把我肩上的袋子取下,塞了一叠装订齐整的纸。

那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但我记得他要我如何写好那份协议,寄到一个姑且可靠的人地方。

“我和你妈已经离婚,和我断绝关系之后,律法上你就没有责任了。到了以后不要给家里任何一个号码发消息。”他说话时我只能看见他的眼睛,“等到时机成熟,我会联系你的。”

之后我们在火车站洗手间的门口,背对着人群沉默了几分钟,他没有看我,是我在看他,我笑得难以察觉,在之前的二十几年里,我很少像这样凝视过他,那种感觉很复杂,近年来我的语言已经退化得很厉害,可是预感还在,预感中那一刻就像是一趟总要到终点的旅途,从最开始一刻起就已经是在消耗了。

最后他又从口袋了取出几张纸钞,塞到我的袋子里。在他打算离开之前,我和他说,你老了。

我的意思是,他这些天老得很快,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的。

在我去往阿根廷的候机厅里,我正要把手机卡取出来丢掉,很快我将会有新的名字、新的一切,这种新让人失去活力,不愿意再相信什么。

就在这时,一条发来的信息告诉我,冬死了。

 

3.

 

读大学的时候,从学校后面的栏杆翻出去,过一片灌木林,有一条不很规矩的街,到了夜里会点灯做一些买卖。

我和冬常去。那时我自以为好施,爱请别人吃饭。我们通常买一盒炒年糕或臭豆腐,有时也买书。那里会不定期有人来摆摊,在地上铺一块格子布,摆的几乎都是旧书。有一次她蹲在摊子前,翻出了一本黄皮薄册,封面的边缘已经几乎腐朽。她把本子递给我,我看了一眼。

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林克译本,这个译本很好。我和冬说。

她当时笑了,天气很冷,我摘下手套付了钱,把诗集递给她。

夜里,我们走到图书馆前面的道路上。闭馆后十分钟内人就会走完,我们坐在结了霜的长椅上,人群在道路上前行像是河水流走,冬从长椅后面的草丛上拔了一片硬叶,在手掌里将它分成碎片。我问,你干嘛欺负它呢?

她盯着手掌说,可这叶子迟早会裂开、烂掉,所有东西都是这样。

我看着她膝盖上的哀歌发呆,这样的冬夜会很长,比口中呼出的热气在虚空中更难以消散。

所有都是吗?我问她。

她想了想,然后点头。

等到人群散尽后,直到第二天新的太阳升起,不会再有人过来。于是我们起身向前走,在冷风中打了几下颤,然后相视一笑。图书馆前面是一片平地,种着葵花子,一年开两次,到了早冬的时候就只剩下枯败的形骸,像是被火烧过的骨头。那片葵花的尸群极其庞大,数量众多,中间留着规矩的小道,可以通过一人,进入后有置身迷宫而无法抽身的错觉。只是葵花已经死了,巨大的花饼边缘以焦黑色蜷曲起来,垂下后仅到我们的额前。

在坐下之前,我把冬给我的白色羊绒围巾取下,我和她说,在里尔克和茨维塔耶娃的通信中,我忘记是谁对谁了,他们有写过一句话。

火焰的喷泉。她指出了那本俄罗斯女诗人书信集的名字。

我点头说,是。然后我们在巨大的葵花尸首丛中席地而坐,伸手就能握住它们的茎干,葵花的叶子边缘有一圈锯齿。

她把哀歌递给我,我一边翻开一边说,他们好像在活着的时候没有见过面,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句子——如果我和你一同被人梦见,那我们也算见面过了。

冬侧头理解着诗性的逻辑,她那时头发很长,在我认识她的几年里,她几次说要剪短。然后我们开始读诗。

1922年五月,春天的瓦莱,已经步入晚年的诗人接待了塔克西斯侯爵夫人,他的女儿在那个时候结婚,接着是德国画家基彭贝格来访,这时距离伟大的赖内·马利亚·里尔克去世还有五年,他一面以惊人的神思完成了杰作《杜伊诺哀歌》,一面总是更加频繁地在夜里独处的昏聩中依稀看见天使泻下的光。

我们读了哀歌的第八首,因为有一个句子很出名,冬坐在我后面,用手机的摄像头打光,如果抬头便可以看到白月、幽灵、数颗葵花的头颅,我们就这样读:

 

……

是谁颠倒了我们,以致我们

无论做什么,始终保持

那种行者的姿势?他登上

一个山岗,走过的山谷再次

展现在身后,他转身,停步,逗留——

我们就这样生存,永远在告别

 

读完了。冬读得比我慢一些,她的声音像是能在夜里发亮,而我的低且催眠。把诗集合上时,一群乌鸦发出巨大的声音,缓慢地盘旋在图书馆顶端椭球形的天文台上,有时降落。

我说,还不够。冬告诉我,你读后面的吧,不要读哀歌了。

于是我往后翻,同年,里尔克还写了一组同样伟大的——《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我就着冬打的光读了一遍,再回头时发现她并没有睡着,而是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在夜色中闪烁了一次。

我说,今年他们让我在领奖的时候读一首诗,我应该会选它。

冬的头发被风吹到前面,盖住了眼睛,她把手放在我的腿上,她的手边就是翻开在膝盖上的诗集,她说,你写得越来越好了。

很多时候我们走在黑夜里,我清晰地感受到某种意志的降落,几年前我对此十分自信,像所有自觉的诗人一样,我们挥手就能令一切半生半死。我曾告诉过冬,夜色中远处的线条就是群山,我们被这些实体困着,无法突围而出,所以月亮是受难的能指,有一天我们将会找到一个不需要身体的宇宙,一颗心脏也可以在骨肉的枯竭中歌唱。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总是安静地看着我,不发表任何见解。那个夜晚也是同样的,在离开那片葵花地之前,我们还在凭借记忆吟诵里尔克。

后来的某一个时刻,我忽然一点点想起来,那天她走在我的身后,声音因为寒冷而有些发抖,她不断重复地念着第一首哀歌中的一个句子,很轻很轻——

 

“一位酷似神的少年突然永远离它而去……”

 

4.

 

前往阿根廷的候机厅被一团云层包裹,窗外像涨潮般漫起白雾,我的身边别无他人。

在云雾即将渗过玻璃的缝隙而逐渐使我晕眩之前,我再次把手机卡插回去查看一遍信息,那一刻显得精巧无比,云层也随之颤抖了一下,但它跳出来时我并不改色,反而感到一种安定。

那是一个文档,题目我很熟悉,是我曾经写过一半的一个故事。几年之前,我开始写一个长篇故事,它太长了,就像是我多年来一切的犹豫、遗憾、迟疑、痛苦,统统都包含在了其中。那时我问冬,一个作者怎样才能在一本书里写完所有的东西?一个故事要怎么样才可以永无止境?

她和我说了一个名字,小径分岔的花园。在博尔赫斯的迷宫之中,他提出过一种抵达无限的方式,那就是循环不已、周而复始,书的最后一页要和第一页雷同。在那个清朝小说家写的故事中,他将一个时间向后分裂的所有可能性都展开,有时就会汇合,但更多的是分岔成一个迷宫,如果我们总是向左走,也许能够抵达宫殿。

我一直明白她的意思,从她说出那个名字时就是如此,但我无法在这个体量庞大的故事中完成结构上的循环,我只是想包罗万象,这和无限是不同的。我和冬都是会追求并且爱上永恒的人,但直到读懂博尔赫斯之后我们才明白,事实上无限就是永恒。

可我不想在那个故事中追求永恒,有几次我断续地和冬口述过剧情设计,它前后颠倒,像梦一样模糊不清,但它是关于遗憾的,关于停泊与毁灭。

当然,我并没有能够顺利地将它写完。在我无法继续写作的时候,它的字数停留在了大概一半的地方,而且前半部分写得令我羞愧,后来我很多次梦到没有写完的故事,一段只走到一半的路,一场终将到来的分离,他们拿刀子抵在我的脖颈上,影子拉长后重叠在一起。

可是冬竟然替我完成了这个故事,我不知道她是在什么时候写完的。这很奇异,当一颗本该迸裂的种子长埋深土,终于触碰到雨水时,它却刚好枯死。我迫切地向下翻阅,前面的部分我很熟悉,因为是出自几年前我尚能够写作的手笔,但能看出她做出过修缮的痕迹,有不少处用红色标记出了一些句子,不是修改的建议,而是一个纯粹的读者的思绪,我看着屏幕,忽然就想起了她说话的声音,那些句子凭空开口,甚至能够在夜色中发亮。

我还没有看到冬自己写的部分,候机厅外的云雾已经浓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在云层反射的光线里,我看见了几个陌生男人的脸。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而来,在他们到达之前,我已经从另一扇玻璃门从出候机厅,出安检时工作人员告诉我:“出去了再进来就很麻烦。”

我没有回答他。傍晚的机场人并不多,检票口前有一排座位,楼上是一些餐厅,我沿着一条几乎必然的路线被驱赶,经过时看见座位上有几个老太太在打电话,一个年轻女孩在吃面,竟然还有一个男人在读塔西伦的《编年史》,这令我哭笑不得。

可是不能作任何停留,我听说过在南亚的部分地区,那些人能够像鬼魅般在街道上消失,突然间又在另一条街道上凭空出现,他们穿梭在经过高温而膨胀扭曲的空气与水雾之中,通常戴着墨镜在不起眼的地方抽烟,有时身上会带枪。他们酷爱将人抓住后禁锢起来,一根一根消磨掉这个人的手指,据说在日本黑道中也会有这样的作法,而他们只是喝了太多的酒,一年中不醉的日子实在太少,因此有时他们也断自己的手指。

我贴着一楼的一根承重柱背面向上看,他们在我十分钟前站立的地上环视。在我开始下一步逃亡之前,我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此刻我想要发信息的人是有几个的,但是一一被排除,好了,我需要的也许并不是动作的实施,而仅仅是思考。

在我离开机场之前,那些男人中的一个通过候机厅外云层的反光看到了我,我们在一次间接的对视中互相记住了对方的脸。他带着另外几个男人从楼梯上跑下来,每个人手臂中都夹着黑色的公文包,我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为首的男人没有食指,我猜他会用中指扣动扳机,但他目前还没有机会。

在他经过那个读《编年史》的男人身边时,我已经坐上了离开的大巴车,这条线路并不无限,但在机场范围内只能找到这样的车,而下一班要等到四十分钟之后,这够我逃一段时间。大巴车恰好启动,我从车门上方的后视镜中看去,那些男人停在机场的门口,他们抽了几根烟,在太阳落下之后就忽然从雾气中消失了。

我将头靠在大巴车的玻璃窗上呼吸,车子已经驶出城市,公路边飞快地闪过一列梣树,想到那些人的可怕,我最先构想的画面并不是我自己,而是其他我所认识的人们,他们会怎样在那种折磨中受难?夜幕又降临了,想到这些时我心痛不已。

在一段短暂的睡眠之后我醒来,发现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颗苍白的月亮悬在荒郊之上,我不知道将要去往哪里,世界在我眼中已然是一个迷宫。借着大巴车过道两侧微弱的光线,我打开手机继续读冬写完的小说,逐渐进入到她和我的故事里,直至遇到那个分界线,就像摩西遇到红海,而我只是跟随在他身后的信徒,以肉眼理解难以言表的神迹。我如同被闪电击中般睁大双眼。

——从冬接手写下去的故事开始,就已经不再是我和她讲过的剧情了。故事中的女孩做出了和我设计的截然不同的选择,如同全然跳出了我的控制,这不再是我的梦境,我也成为了一个看梦的人。

那个故事中的女孩为了想起一件她已经忘记却必须要做到的事情而出走,从漠河游出去前往俄罗斯腹地,那条路线危险万分,她遭遇了惊心动魄的迷局,而其中的细节字字可考,忽然间我有了一个令自己也惊愕的念头,但立刻我也意识到,冬已经死了,这让我感到一阵巨大的无力。我读了一遍她的故事中女主走过的路线,关掉手机之后又在脑海回忆细节,这样重复三遍之后,我将手机卡拔出,丢到车窗外面,芯片滚落到杂草丛中。我闭上眼睛睡了二十分钟,没有睡着。我想起经过隧道时光影会在明暗间来回切换,会让人有时光倒流的错觉,时间形成了一座无前无后的环形废墟,因此有人会逐渐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等我醒来时大巴车已经到站,可我还不能停下。

我找到了继续向北开的长途汽车,在出发之前,我撕掉了那张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机票。

车子启动时,夜色已经将一切吞没,前照灯的光芒仅能撕开一道小口,像是溺水后准要被吞没的不幸者。我看着车窗外沉默的黑暗,想起了关于两个人的记忆。一个是我爸,在塞给我几张纸钞后,离开时不敢回头的身影,他的背是有些驼的,那些在水雾里闪烁的人都要杀他,如果是过去的我,应该不会这样担心。

另一个是那座撕毁的城市中,一位盲眼的先知,他藏身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拄着手杖隐秘地告诉我们一些真理:

“做穷凶极恶的事情的人应当假想那件事情已经完成,应当把将来当成过去那样无法挽回。”

这一次,我成功入睡。

 

5.

 

1865年,古斯塔夫·莫罗画了一副惊人的杰作,《抱着俄耳甫斯头颅的色雷斯少女》,色调昏黄,少女的脚长得像手,也许是要强化“拥抱”这种震撼的触感。她低头凝视着仅剩下头颅的音乐之神俄耳甫斯,彼时他的身体已经被疯狂的女人们撕成碎片,残躯顺着河流漂流而下,被少女从河中拾到,她低垂的眼眸里有无限温情,这时俄耳甫斯已经不仅仅是一个人或者神了。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围坐在一盏灯的周围,我这样和他们讲起俄耳甫斯的故事。当时我组建了一个诗社,每周会选一个晚上在草地中央放一盏灯,我们围着灯读诗,谈论文学和艺术。那时,所有人都追随我,我是一个成功的阅读者与写作者,屡屡摘得桂冠,有时我带着他们从围墙翻出去,爬到山后面的矿洞前,我会在他们朗诵时拉手风琴,所有人的眼睛都凝聚在我的手指上,诗会结束后我准备了宴会,我们在草地上铺上桌布,我给每个人倒上一杯鸡尾酒,大家在夜晚围着灯盏打鼓、唱歌,冬就在他们之中,是最安静的人。有时我也会因为一行诗句或一个观点而和人大吵一架,我张弛有度地据理力争,往往是我赢了,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观点是有优劣的,而事情就该是这个样子。

我将一只手举起来,想要继续讲给他们,所有人都看着我,草地中央的灯盏照亮他们的侧脸。

这时,一个戴着驼色毛线帽的女生忽然开口说,在更多的艺术创作中,艺术家往往聚焦在俄耳甫斯最重要的故事上,也就是前往冥河救回他被毒蛇咬死的妻子欧律狄刻,有很多画家着力于刻画俄耳甫斯回头的瞬间,讨论他最后的选择,里尔克的诗句中写:“他恪守,同时他又在逾越”,他的一生凝聚在了人格与神格之间的分裂。

当时我立刻就回应了她,世界上所有地区的神话都有一套叙事学逻辑,即是存在立约——毁约这样的模式,《圣经》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俄耳甫斯的琴声胜过塞壬,他是缪斯的儿子,手中之琴来自父亲阿波罗的馈赠,也是天琴座的前身,所以他进入冥界,用琴声打动冥河的船夫喀戎与三头犬,打动冥王与冥后,实际上无非是为了给后面的立约——也就是在走出冥界之前,他不能回头看自己的妻子一眼,否则欧律狄刻将万劫不复——作出铺垫,就像俄狄浦斯在成为新王之前那么勇猛、那么智慧,只是为了他身上那个毕生预言的立约开始,后面也是同样,因此俄耳甫斯回头是一件必然的事情。关于回头的探讨自然是好的,但是我们更应该关注俄耳甫斯作为人的存在,他是个可怜的人,不是么?

我环视了一圈,那个女生眼神中有闪光,我继续说,所以他失去欧律狄刻也是必然,然后呢?作为神的使命,就像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和剜去双眼,他已经完成,接下去就是一个“人”身上的故事了,他日夜游荡山林弹奏哀歌,最后在酒神祭上被疯狂的女人撕成碎片,这颗头颅是一个人而非神的悲剧。

有的人低下了头,冬在距离我最远的对面看着我,她的眼睛长且明亮,在诗会上她总是不说话的。

诗会结束以后我们去后山上唱歌,每个人似乎都很尽兴,只有冬没有唱歌。

在回去的路上,我已经有些喝醉了,她走在一个若隐若现的距离,忽然间对我开口,她说,欧律狄刻才是杀人的凶手。

我停下脚步,那时只有我们,头顶一颗巨大的钠灯吐出乳黄色的光,因此不需要有任何掩饰,我手握一罐酒看着她隐藏在夜幕中的瞳孔。

她认真地说,不管欧律狄刻是一路抱怨,还是最后请求俄耳甫斯看她一眼,从她陷入万劫不复开始,俄耳甫斯也注定必死了,对吗?从冥界再次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欧律狄刻应该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只会是共生共灭的,单方面的共生共灭,俄耳甫斯永远随她而去,可她令他回头。

我一时间有些难堪,在路边把那罐酒喝完,仍然无法编织好语言,于是和冬坐在长椅上。

等到夜色中的黑暗混杂着水汽浓稠到成为某种实体,我并不对视地和她说,我以为你会更共情欧律狄刻。

她显得有些惊讶,她说,怎么可能?我不会是其他任何人。

我们长久地不再说话,直到我因为太冷而想要回去,起身前我和冬说,如果我是俄耳甫斯,那在我注定的共生共灭之前,更先一步的注定是我注定会永远爱着欧律狄刻,并且永远随她而去。

她似乎因为我的话而受到了某种震荡,可是她在极力压制而不让我看真切。

我背对着她说,所以抛开神性,一切的毁灭都是无意义,一切的立约都是爱本身,这是他追求的永恒,到最后一刻也守住了,直到今天仍然在慰藉我们,如果这份约毁了,对他来说要比神形俱灭更加恐怖,他会永远,永远爱着欧律狄刻,他会担心死亡吗?

那天回去的路上我走得很慢,而冬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走到我的身边。我们胡乱地哼了很多歌,在迷幻的视野里已有进入迷宫的征兆,而迷宫的本质是空间的循环和时间的乱流,我清晰地感知到有什么东西从手指之间溜走。

我问冬,如果有一天你快死了,可你只能留下一句歌,你会留下哪一句?

她在行走中转头看了我一会儿,笑着说,有时候觉得你好幼稚哦。

我也笑了。那时我们每日喝酒、读诗,激烈地争辩,每一天都在伊壁鸠鲁的乐园。

走到她的楼下后她开了门,我正要离开时她叫住了我,她说,如果有一天我要离开了,你会来听我唱那句歌么?

什么离开?

各种意义上的离开。

我说,会啊。

她点点头,说,嗯,你不要忘记。然后她就上楼去了。

 

后来的记忆错综复杂,我在回想的时候已经头痛欲裂,只能记起那天分开之后,冬又给我发了几条消息,但具体是什么内容,我只能如同隔着帷幕看到一团光影,只知道它存在却并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起它的全貌。向北开的行程中路况太差,似乎已经没有公路,在大巴车的晃荡中我半睡间的头不断地撞着玻璃。

我付了钱下车,在路边呕吐了一会,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失落。我想就在这个荒郊旷野睡一晚,但我知道那些人不会放弃追我,他们也许就躲在冬夜的水雾之中,伺机将我的手指断下。

我是不会哭的。疲惫和失落却越涨越大,几乎要拆骨碎心,从这颗身体里迸裂出来,我只能不断地呕吐。

这片荒郊地形平坦,遍布着沙砾和碎石,两柱强光灯之间距离极长,在令人目眩的同时更像是走向撒旦的诱引,我又困又渴,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行走,随时都可能倒下。我猜自己大概就要到漠河了,在冬留下的小说中,后面的路还很长。

在倒下的瞬间之前,我恍惚看见了远方荒凉的平原上矗立起一座诡谲的城市,是用石头搭起的古老之城,我的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痛,仿佛下一刻就要不省人事,却清晰地看见那座城市在黑暗的平原上发出温和的光,我越发惊恐,因为它有三角形的山墙和拱顶,宏伟的花岗石和大理石雕塑,它反对称、反常识,像一只老虎又像一头公牛,牙齿、器官和脑袋可怕地麋集在一起,互相联系又互相排斥。我几乎用尽最后的力气向那座发光的城市跑去,可是无论跑出多远的路途,它还是在那个距离之中。

倒在石砾上的瞬间,我的额头撞到了一块尖锐的木头,血流进了眼睛,我已经完全没有力气。我忽然间明白,这就是那座永生者的城市,百门之城底比斯,我用混杂着血的眼睛向上看,从城的东西两侧分别流出两条河流,饮了其中的水,一条能使人永生,一条能够消除永生。

这是海市蜃楼。

我的意识在无尽的深渊里下坠,看到过往的时间和荣光以错误乃至荒谬的顺序排列编织,看到一条河流上响起提琴的声音,一个少女赤身裸体,她站在河边背对着我拉提琴。

这让我感到世上的一切人都如此可怜,我像一只冻僵的狗一样蜷缩在荒漠上发抖。

最后睁开眼时一切都消失了,我的脸贴着地面,血迹已经凝干,地平线向前延伸与夜幕同样永无止境,眩目的钠灯像是要穿透我的灵魂。

我忽然间想起了那天分开之后,冬发给我的消息。

——如果我死了,我就变成一个女巫,你也不会活得安心的。

后面是一个可爱的表情。但是还有一条,我的记忆像是一滩沼泽,被自己玉石俱焚般挖掘,直到它有显露的端倪,我剧烈地战栗,又一次几乎无法忍住地想要痛哭。

——女巫格杰鲁娜,美得不可方物。

 

6.

 

“女巫格杰鲁娜,美得不可方物。”我转过头,对坐在我身边的女孩说,“您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她大概是看见我衣衫褴褛,脸上遍布灰尘和血迹,不由地把身体往里挪了挪:“你有病吧?”

可是我们在长途汽车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没法走出去,于是我没有顾及,看着她继续讲:“她住在森林里,所有的虫鸟、树木和野兽都爱她,她太美了。直到有一天,她爱上了一个死去的青年,那个青年穿着黄金华服,头戴宝石花环,可是没有呼吸,脸色苍白,已经死了。可是女巫爱上了他,她用魔水喷洒他的身体,给他涂抹各种魔药,为他念了三天三夜的咒语。第四天夜里,那个死人活了,他向格杰鲁娜鞠躬,说,美丽的姑娘,原谅我,感谢你。”

那个女孩变得安静了一些,我继续讲:

“女巫拉着他说,你留下吧,死去的王子,我已经爱上了你。于是王子跟随在他身后,只是他依然脸色苍白,没有呼吸,从没有凝视过格杰鲁娜,当她对他深情地表白时,他只会说,原谅我,感谢你。女巫很伤心,她问,死去的王子,难道我没能让你活过来吗?王子说,感谢你。女巫问,那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王子说,原谅我。女巫心中痛苦并且不甘,她的美丽让万物倾倒,一切都会爱慕她的容颜,只有这个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女巫找到了林妖,林妖告诉她,你的王子是因为在黑湖边吸多了天鹅的愁苦。如果你想让他爱上你,你就拿上这个金水罐,对着它连着哭上三夜。第一夜为你的青春而哭,第二夜哭你的美丽,第三夜哭自己的生命。你要用这个金水罐把眼泪收集起来,拿给你的死人。”

“格杰鲁娜照着做了,她把金水罐交给王子的时候,她说,给你,死去的王子,这里装着我的全部:青春、美丽和生命。把我的全部都拿去吧,因为我爱你。女巫就死去了,在她濒死之际,他看到他的王子复苏了,还听见他说,我爱你。”

我停了下来,女孩转过头问我:“就这样吗?”

“故事的最后还有一句话。”

“是什么?”

一阵巨大的震动打断了我的讲述,那是深夜的行驶,大巴车过道上的灯都熄灭了,车子停止了呼吸。有人因为头撞到金属而痛苦地哭喊,还有一些人打开手电筒,发现车子的前玻璃已经粉碎,司机死在了方向盘上。大巴撞到了前面急停的卡车,车外的大雪从碎掉的窗框中飞进来。

我们只好全部下车,地上已经被雪盖得无路可走,我拉着那个女孩始终往北,终于到达了一个城市,在即将分别的时候,我无比悲伤地将故事的最后一句话告诉她:“爱情将会从牺牲的血液中生长出来。”

于是又变成了一个人。我对着一片结冰的湖面照自己的影子,忽然想到几年之前,那时我还能和冬说话,我还能写出惊人的诗歌,我能在山洞或者一万个人面前动情地朗诵,和任何人无休止地争论,我们互相祝酒,每个人都很幸福,每个人都会有美好的未来,那时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害怕。

可我现在失魂落魄,身上只有一个小袋子,再也写不出诗歌。我用头狠狠地撞冰面,之前额头上的伤口和冰面同时裂开了,在碎裂的声音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二十岁那年,我实在是太锋芒毕露了。

当我挂着血迹走到公车站时,已经有人在那里排队,我加入了队伍。昏昏欲睡中,有人割我背后的袋子,那里是我仅有的路费,我抓住那只又黑又瘦的手,把那个男人拉过来后按在地上打,仿佛我打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段恶心的时间。

周围的人知道这是小偷,但还是来拉我,他们说,别打了,再打就死了。我抬头愤怒地环视,每一张面孔都变得巨大无比,我感到恶心而欲作呕,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是我的敌人,都像是杀人犯。

我摇摇晃晃地离开,北方的城市里还有那种电话亭,看到时我就预感到自己将会做什么。

我把身上的硬币投进去,拨通了一个号码。

空白音响了很久后,妈妈终于接了,她的声音有些害怕,轻轻地问是谁。

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起,我终于还是哭了。我想过无数种开口的方式,最后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蹲在大雪里,用手捂住嘴巴克制住自己任何哭泣的声音。

是谁?是谁呀?

她问了几次后没有挂断,而是沉默着,我甚至听得到她微弱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在那边说:“妈想办法弄了一些钱,很少,告诉我一个地址吧,妈寄过来。”

我默默地把电话挂断了,在一座北方城市中疯了似的狂奔,直到跑出了城市,脚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跌到一条河里没了直觉。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经漂到对岸,浑身是水,冷得发抖。在我身前站着一个女人,她戴着白色的帽子,脚上是一双驼色靴子,我知道,在冬的小说里,这是一位接人渡过漠河的女巫。

她向我走近,用一个陌生的声音缓缓地说:“你来得太晚了。”

“来不及了吗?”我发抖着问她。

“不。”她告诉我,“还有最后一天,明天天黑之前,把她接过漠河,她就能回来。”

我强忍着寒冷站起身。

“但是你知道有法则的。”

我点点头。

她说:“在这一路上,你不能违反法则,否则她就会万劫不复。法则是。”

“不能爱上她。”我说。然后我就要上路,在我离开前,女巫还是叫住了我,她看着我的眼睛许久,还是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很快我身上的水就干了。从她靠近我开始,我就无比惊讶地望着她的眼睛。

她问我:“怎么?”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就离开了。

 

7.

 

我是在一座荒芜的小镇里找到冬的。她当时坐在地上,用树枝在泥土中画一些符号。

“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毫不意外地就站起身,随时可以出发的样子。

“你认识我吗?”我问她,按理说她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只是一种弥留的状态。

她笑着摇了摇头,模样和以前没有太多变化,头发更长了一些,编成了两束麻花辫,眼睛长且明亮。她说:“我只是一直有一种预感,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有一个人在等我,但我知道那是我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所以就猜会有人来接我。”

我点点头,背过身尽量不去看她,我说,那你跟我走吧。

 

开车的时候我极其频繁地看着手表,我们连夜不休地行驶,开出小镇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遭遇了一场大雪,路和轮胎被冻上了,但是太阳出来了一些,我们只能等雪化开,我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冬很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有时我会试探着问她,你知道俄耳甫斯吗?

她从后视镜里看着我的眼睛。

我猜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就给她讲俄耳甫斯的故事,讲他和尤利西斯是如何抵挡塞壬,我说世界上充满了塞壬,在所有回家的人的路上,世上只有两种人能够战胜她们的歌声,一种是尤利西斯这样将自己绑在船柱上,以惊人的意志力克服自己,而另一种是俄耳甫斯这样绝对的天才,他的琴声直接能胜过塞壬。赶路很无趣,然后我给她俄耳甫斯的受难。

她说,真可怜。

我说,我们都是很可怜的。

她决绝地说,不,我一点也不可怜。

我不再回应,远处的山脉覆盖着雪顶,只有黑漆漆的影子,像是那年在学校里一片连绵的、围困我们的后山。

我说,这是个好故事吗?

她想了想,说,如果让我来讲,我会让那些酒神祭上的疯女人在撕碎俄耳甫斯之后,吃掉他身体的碎片,这样的毁灭更美,反正他求仁得仁,从冥河出来以后,他就在追求最彻底的毁灭了。这是他应得的,也是注定的结局。

我徒劳地张着嘴巴,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知该说什么。

越往南开,冬看起来就越年轻,皮肤变得白且透亮,脸上泛着红晕,我不敢看她,可是几夜的赶路已经使我困顿不堪,我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些时间,我甚至想用这点微不足道的时间躲起来哭泣,仿佛要进入冬日缓慢的长眠一样不再醒来。

我说,让我睡一会,等会冰化开了或者时间到了,你要把我叫醒。

她答应了,我就争分夺秒地趴在方向盘上睡去。

等我醒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向她吼道,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睁大眼睛,一颗泪水掉下来,可她静静地看着我,月光在她脸上勾勒出雕塑白玉一样的美,她微笑着沉默。

我的世界毁灭了。

她忽然问我:“你记得里尔克的墓志铭是什么吗?”

我看着她白得透明的脸说:“在许多眼睑下是无人之躯。”

她转头看向远处的群山,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所以她很缓慢地开口:“以前,你以为夜色中远处的线条是群山,可它是昔日闪电的残留,你以为自己是被一座实体围困,可在没有时间的记忆中它能贯穿你的身体。因此,在你曾和我说起过的一种修辞中,月亮是受难的能指,所以它平静的光芒只为了成为见证,所以月光底下一切的发生都是一场无限的互文。”

这正是危险的事情。

我沉默了许久,然后告诉她:“我知道那个女巫就是你。”

这让她有些惊讶,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味的,它很幽隐,有时甚至只对个别人开放,你靠近我时我闻到了你身上的气息,所以面庞、声音,都没有用了。”

她惊讶后点了点头。

我问:“为什么要自己设置这样的规则?”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她想了想后笑着说:“因为欧律狄刻是杀人的凶手。”

“那什么死亡才是真的离开?”

她说:“有一个人在等我,我必须要去做那件事。很多次我想过自己离开,但我还是给你发了信息,你知道,二十岁那年你是会漏看我的信息的,因为那是你的二十岁呀。我花了这些时间写完了这个故事,在混乱里记起自己还没有完成的事情是什么。”

她把冰凉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她轻轻地说:“等我走后,你要自己回到漠河的南方。你知道吗,你以为这一路是你在陪我走,不是的哦,这一路是我在陪你走,剩下的路要你自己走啦。”

我无法分辨自己的情绪,只能问她:“你认为,我也会毁你给我立的约吗?”

她身体已经完全透明,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稚嫩地发着光,渐渐从座位上升起来,我想起最先看见冬时她的模样,那么美,那么无邪,用一种回溯的逻辑来讲,仿佛还能受任何伤害。我想起那个葵花地之夜,在离开前她一遍一遍地念着,一位酷似神的少年突然永远离它而去……

她转了转眼睛,笑着从天上看向我:“那听我唱完那句歌吧。”

 

0.

 

“我们去大草原的湖边,等候鸟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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