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女孩的屋子后面有一片算不得大的树林，里面都是十几人才能围住的古树，顶着遮蔽阳光的茂密绿叶，却没有一点生气，死气沉沉。

女孩喜欢在深夜的时候偷偷地溜出屋子，从山后的小路跑去树林，有时候躺在荒无人烟的大树下睡一晚，说一晚的话。夜晚紫色的阳光几经波折，星星点点洒在她美丽的睫毛上，拂去苍白的枝叶。

——在她不多的几个梦里，她从水底睁开眼睛，透明的光阴下海棠花开得正好，一朵一朵飘到水面上，就隔着一个清晰的梦，落在她精致的鼻子上，它们都有一张好看的脸儿。

她咧开了嘴，兴许是笑了。

光阴下，树林子里氤氲起紫色的袅袅山岚，夜色里他步出尘世。

她看不清楚他的脸…

“噗。”

一滴水砸下来，海棠花妖艳地燃烧，变成黑色的尘埃，她惶恐地想抬起头，想大口地呼吸空气。

一切还没有开始，梦醒了。

山村里的人都是孤独的苦行者，他们一辈子从小到大，学会了砍树，进了林子，先是试着去环抱那些参天的古树，却发现自己做不到，于是渴望自己的手臂能够再长一些。

过了几年，他们发现这件事无法实现，于是他们生气了，他们抡起了斧头。那一天起，山后开始传出了哽咽的声音。

可没有人出得来，他们一辈子只能砍下一棵大树，所以在一开始的时候会很慢很仔细地去挑选。而树根上最后一根节须断裂，轰然倒地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人们渐渐失去了进入树林的勇气，新的孩子们呆呆地躲在木屋的后面，一声不吱地听着不远处传来的哭泣，有时却又夹杂着诡异的歌声。

从此再也没有人进那片树林。

他们说不出自己是在害怕些什么，古树却依旧顶着斜照下来的金色佛光，在树顶葳蕤的茂盛中凝出最圣洁的一滴露水。

美得就像是一场梦。却隔着一川朦胧的紫烟，他们胆寒，时间的尽头诞生死亡，因为未知，所以再也不敢踏出一步。

因为从来不曾看见，他们永远也明白不了，看见过的人，会爱得有多深。

人们知道女孩是个哑巴，她在小时候就与众不同。她的眼睛能泛出诡异而狐媚的紫色，那双孱弱而单薄的眼睛，不安地挑战着千万种眼神。

可没多久她就藏起了颜色，后来她时常坐在朱木门下，把长长的素发拨到身前，一缕一缕地抚着。最后那些从山里出来的人，都停在那里惊叹她的美丽。鬈发在她额前随风颤动，她的瞳孔扩大又缩小，转过头隐藏起了所有，一如之后的光阴，只留下一个孱弱而单薄的背影。

“不要告诉别人你能够看见，不然，我如何渡过人山人海和你相逢。”

他们的身后终究有个灵魂，多少人曾经放弃了第二双眼睛，以前把他们抓得那么紧的，一如他南山边溅血的长褂，一如她笑起来最爱的绿色湖光。

而阳光依然这般一寸一寸地爬行，后来的人要如何对抗几千年的故事，每过一分，恐惧亦多一分，可还是苟安。

可还是有人，等天边烧起火来。

雪是从五年后下起来的。

远方的，更远的人都知道了这里会下紫色的雪。

渐渐地人们对女孩敬而远之，她一夜夜地憔悴，一夜夜地消瘦。在没有人的深夜，她依然偷偷地溜进树林，躺在凉薄的月光上，嘴中喃喃着，像是在说着什么要紧的话，脸色却苍白而安静。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自己能看见，也不会有第二次倾覆。她只让一个人，或是一阵迷蒙的烟雾倾覆，却在隔世的被动中输得彻底。

“别再见了罢。”

最后一场华丽的大梦中，像是所有的雨点夹杂这世界最北边吹来的寒风，径直扑在脸上，带来一场悲哀的落幕。

刺破天穹的古树被一棵一棵地砍到，呜咽的声音变作了声嘶力竭的大雨，天色黯淡得像是最深的黄昏。女孩的头如同被强硬地按在水中，她仓促地呼吸，大口大口的水呛进她的喉咙。

下一个瞬间，紫烟里的人影渐渐地清晰，他的脸上一片空白，他携着无面的脸，优雅地在雾霭中起舞，把时间的悲伤和孤独如同浪花一般地推出去。

下一个瞬间，天光大开，巨树连根而起，长处苍穹有力的枝干，阳光猛烈到睁不开眼睛。

却又瞬间枯死，继而再生。

一半毁灭，一半永生。在极致的切换中，陆地碎裂成荒岛，满眼变作了混沌而无法言说的荒诞，重生的曙光，毁灭的妖艳，嫩绿的树叶刚刚才长出就落下，还未触地就已是枯黄。

最后的歌声里，她终于知道了是谁在哭，那个无面的人儿舞着世间最美的舞蹈，一步步踏出生死，身前尽是或枯或或嫩的海棠花。

最后一朵落在她的睫毛上，南柯从此再也不会相逢，她睁开眼睛，猛力地吸着空气，像是，还能够再闻到最后一缕海棠花的香味。

已经不知是多少回，在追逐里从来不曾契合。

她失去了阴阳，一如她把脸深深俯下在那个古老而巨大的脚印，长长的睫毛触到积水，映出她眼中如烈火般绚丽的紫色。

悼良会之永绝兮。

她吻在了那个脚印上，云间像是有吟咏诗人一咏三叹，素白的海棠花从白骨中开出来，一瞬妖艳，一瞬枯萎，不可见的灵魂在云间舞出世间最美的舞蹈。她的声音溺水般清冷。

——“最后一次，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