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河童

1965年春天,古典派女画家索菲亚·福塞利参加了一位友人的葬礼。在返回瑞士的路途中,索菲亚凭借微弱的意志断续地读完了波爱修斯在古罗马时期所作的《哲学的慰藉》,在北欧沿途的萧瑟景象中大量地看到重影。

回到苏黎世的家中,索菲亚在黑暗的地下室中枯坐了三个晚上,期间只服用一些必要的水、面包和药物,在即将崩溃的边缘,索菲亚终于再次看见那个在几周前死去的女人,她从葬礼的灵柩之中爬出,仿佛棺椁的封盖是一片镜子般的湖面,她神色安宁地穿过边境,得以从一个世界回到另一个世界。她的左眼已经腐烂,右眼正在燃烧,额前金发的光泽犹如水银,在她开口之前,索菲亚就感受到那股难以承受的爱意。

但这还不足以她作画。

——她们曾经当然深深相爱,在那个时代,也因此不得不分开。之后的五年,索菲亚在巨大的痛苦中并未与她的爱人通信,只通过传来的只言片语,得知她从哲学院毕业,出于未知的原因接受了一个男人,然后生下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之后音讯全无,直到得知她自杀。

在葬礼上,索菲亚无数次想起她曾经和自己说过的“梦魇”,那些理性的词语尽数失控,在索菲亚自己营造的黑暗里逼迫她看见荒诞的景象——

“Incubus源自后期拉丁语中的incubo,意义是使人做噩梦的恶魔,最早的梦魇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王表,传说,在公元前2400年,美索不达米亚的英雄吉尔伽美什,他的父亲被认为是Lilu,一种和梦魇几乎一致的概念,会在女人的梦中诱惑、侵扰她们。”

她想起自己的爱人抱着她的肩膀,说话时发光的嘴唇,死后由于失水而变成枯瘦的紫色。因为剧烈的干呕欲望,索菲亚不得不停止对自己的折磨,从她看到盛放那个女人的尸体的容器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被赋予了两个使命。

找到那个女孩,作一副名为《梦魇》的画。

 

 

 

在爱人留下的信纸所记录的镇子上,索菲亚寻找了数日,没有打听到这里有过一个姓氏为艾米莉亚的孤女。

某一个黄昏,索菲亚毫无目的地踱步在小镇边陲的山丘,在暮春最后的草籽之雾中,她看见夕阳将这种濒死的绿涂抹出一种几近温暖的昏黄色彩,忽然理解了死亡并非是一种黑色的恐怖,那些疯狂到了最后往往都会蜕化为平静,只是这个过程漫长且难以理解。

当晚,索菲亚决定暂时先离开小镇,寻找其他线索,并将一些想法画下来。

离开镇子必须要渡过一片湖泊,那是一个下弦月的深夜,索菲亚沿着山丘走过一条凸起的、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那小道附着在山丘边缘,像是缠绕在光滑植被上的一条脐带,每隔一段极小的距离便铺了一块石板,石板右侧就是道路的边缘,再往下一米就能够触碰到湖面。

这条道路并不长,但因为幽暗的气氛和狭窄的宽度而显得有些诡异,它通向小镇上唯一的渡口,在那里停泊着一些木舟。索菲亚在行走到将近一半时止步,她望着湖面,忽然感到此刻的平静不同寻常,湖水在夜色中黑却透彻,其中的暗影便是湖底丛生的珊瑚和水草。她想起在曾经看过的某个传说中,快要入夏前会有不间断的薄雾从地底升起,它们会在聚拢中悬空,也会分散在各个角落,最后编织成一面粘稠的气体状帷幕,其背后被遮掩之物往往具有不可言说的神秘与恐怖,只需要窥探一眼便可让人进入谵妄的癫狂之中。索菲亚看见那片雾水正在山丘的右侧,悬浮在湖面之上,尚且年幼。

这样的夜晚湿热无比,在她离开之前,镇上曾有人叮嘱过她不要在夜里行水路,曾经有少数异乡人在夜里被一只枯瘦的手臂拉下水面,失踪很多年后尸骨才在下游的滩涂上被发现,因为手腕上被冲散的念珠才得以辨认身份。有人说那只手是绿色的,布满长毛,有人说那是白骨,也有人倾向于认为那就是一个人的手臂。至于那个拖人下水的,是人还是什么东西,镇子上的人往往语焉不详。

这些话索菲亚听了进去,却无法撼动那份情绪的巨大,她是为梦魇而来。

当她站在石板路的中点时,才从宁静中辨析出声响,她顺着声音看去,发现那个规律的凿击声来自于一个影子,那个黑影蹲在两块石板的中间,是个女孩,她正拿着什么东西凿向地面。

“我带你过去。”靠近之后,索菲亚向那个女孩说。

女孩的脸尚且稚嫩,有种几近于纸一般的苍白。她极其迟缓地抬头,将手中之物藏在背后,几个单词从她干巴巴的嘴唇间滑出:“太吵了。”

“我么?”

“不。”女孩展现了一个神色迷离的微笑之后背过身去,“整个世界,都太吵了。”

索菲亚惊异地凝望这个女孩的背影,广阔的湖面和山丘笼罩着镇子,她忽然感到此刻月光下的宁静正在剧烈膨胀,几乎以一种实体的形态迅速蔓延,包裹了整个境界。

“你刚刚是在泥土中找什么东西么?”沉默之后,索菲亚问她。

“嗯,我找了很久,可是始终找不到。”女孩说话时的语气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带有一种塞壬般的魔力,却又平静无比,也许只是雾水、潮湿和月相共同构筑了一个幻境,“从某个时间开始,我就无法感知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任何关于自我的部分都无法被感知,我看着镜子中的影像,像是在看另一个人,我能控制它的移动,却无法获得触感,所以我想找到一个绝对存在的实体。”

索菲亚听着女孩地呓语感到一阵迷幻,她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啊,也许,要找的东西,并不在这个地方。”

女孩安静地看着索菲亚向前走去,跨上了一条木舟,她坐在那里等待着,直到女孩跟随她来到渡口边。

“我听说这里并不安全,在一切靠近水域的地方,人总会有坠落的可能。”索菲亚的语气十分和善,“可以告诉我,你姓什么吗?”

女孩看着她的眼睛,慢慢变得清澈起来,最后闪烁出一些微弱的光芒,她像是一个精美人偶那样跳上了木舟,湖面随着船的轻微晃动而形成一片振动的涟漪,女孩不动声色地回答她——

“艾米莉亚。”

 

 

 

离开小镇后,索菲亚让爱人的孩子住在自己的房间。她的欲望很少,似乎也缺乏情感,可索菲亚并不能理解,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她忙于作画,那片湖面上的雾气、小镇黄昏时纷飞的草籽、将死之前流露出昏黄的黯淡绿色,这些色彩逐渐以一种堆砌的方式构成了她的梦魇,她几乎每晚都梦到一些场景,只是还很破碎,好在无比真实。

而艾米莉亚,她说不清楚自己的感情。有时候,小女孩看着一个闹钟,十分谨慎地告诉她自己的观点:“姐姐,这个东西在振动。是振动。”

她会放下画笔说:“是的,只要到达一个时间,它就会振动。”

然后继续作画。

第一次意识到艾米莉亚的异常,是一个傍晚她回到家后,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血腥味,闹钟正在打铃。她跑到厨房,发现艾米莉亚踩着凳子趴在大理石桌台上,幼小的右手握着菜刀显得极其突兀,她正在用菜刀砍向自己的左手,但是力气不够,连举起菜刀都很吃力。不过,显然她已经成功地砍破了皮肉,血沫飞溅到她苍白的脸上,她的左手如同瘫痪般搭在振动的闹钟上,艾米莉亚回头看着索菲亚,给了她一个疲惫的微笑。

“太吵了。我想用手让它停止。”艾米莉亚说,“但后来,我改变了想法,因为好像并不是它在振动,世界并不吵闹,是我的手在振动,只是我感觉不到。所以我必须把它砍掉。”

“你不痛么?”

“痛。”艾米莉亚咧开的嘴唇边沾着血渍,“可是太吵了。”

索菲亚慢慢开始明白,无法感知自己身体的存在是怎样的情形。

 

 

 

“梦是属。梦魇是种。波爱修斯在《哲学的慰藉》中指出,上帝能够在一个短暂的永恒瞬间中洞悉人类的全部历程,从出生到坟墓,以及宇宙的所有历史。这就说明,在梦境之中存在着两种意志——上帝意志和自由意志。人类仅仅能够从梦境中获得一种低微得多的永恒,在入睡时通过幻境看到最近的过去或最近的未来。所有这一切,做梦的人瞥一眼就能看到,就像上帝从其广漠的永恒中看到宇宙间的一切过程一样。而醒来时又将会怎么样?因为我们习惯于延续不断的生活,所以我们会给梦以叙事结构,可我们的梦是多重的,是同时发生的,当它过于密集且深邃,就会成为神秘与恐怖的温床,最终演化为梦魇。”

在重返小镇的路上,画家想起了她的爱人曾经在她的耳廓边告诉她的这些话语,白天的湖面具有另一种平静,仿佛不祥之物被尽数镇压而暂且蛰伏。索菲亚微微笑着,那个名叫艾米莉亚的女孩是个私生女,甚至找不到她的父亲。她令索菲亚感到同情与可怜,她手腕处的伤口正在结痂,为了不让她继续自残,索菲亚将她关在了自己的书房里。

当然,双手和双脚用麻绳禁锢,口中填充堵塞之物。她将缩在昏暗的书房中等待自己回来,索菲亚相信,她能够在这种限制之中逐渐顿悟宁静,从而寻找到自己,甚至她似乎天生就该被她关押在那里,她和书房、麻绳、血污是一体的,多么美妙的构图。

像是一个初具形态的梦魇。

到达小镇后,索菲亚询问了关于湖泊的传说。

“呃,之前确实有人失踪,近些年来一直有发生。通常都是外乡人,镇子上的人已经不会在夜里走水路了。”

“哦?那么近日来有人被拖下水么?”

“近日?”镇子上的住民摇了摇头,“没听说过。有人说那个拖人下水的是个妖物,头的两面都是头发,头顶盛着水,也有人说它有时会变成少女的模样,只要它头顶的水干枯了,它就会死掉。”

回程之中,索菲亚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梦,梦中她渐渐看到了自己想要的梦魇。当然,她也给可怜的艾米莉亚带了一些镇子上难以吃到的东西。

——“这是布丁、慕斯和马卡龙。”索菲亚笑起来很美,她对着艾米莉亚说,“你不能感到身体地存在,那么能感受到甜味么?这些都是甜点中的极致,你不应该错过。”

她把甜点喂给女孩吃下,坐在地下室地画纸前发了一个小时的呆,没有画出几笔满意的线条,太过于疲惫了,而且已经是深夜,索菲亚回想着她死去的爱人的脸,她干涸和燃烧的两只眼睛,索菲亚缩在地下室中睡着了。

那是无梦的浅睡,当她醒来之后,她发现自己正在书房,笔直地站在四肢被禁锢、口中被堵塞的艾米莉亚面前,她的眼睛充满了血丝。

“你的生父是谁?”索菲亚冷冷地问,女孩当然无法回答,“说,镇子上拖人下水的那个鬼,那个妖物,就是你是么?”

艾米莉亚如梦初醒般摇头,但是无济于事。

索菲亚的影子被月光照在墙壁上,她极其阴森地冷笑了着:“你的生母留给了我这个梦魇,它无比真实,在其中我看到了一切。她不爱你,她一点都不爱你,她把你寄养在这个小镇上就再也没有管过,而你因为心生怨念,不断地将外乡人拖下水淹死,因为你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所以你要把每一个外乡的人都杀死,只要其中有她,她就要偿还你的怨念。”

索菲亚继续说:“现在让我来为你复述,你都是怎么杀人的吧。梦魇清楚地告诉我,你会像当晚一样,装作是在寻找什么东西,外乡人通常愿意好心地帮你寻找,你们在石板路上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于是你指着山丘尽头的雾气,其中有乳黄色的荧光——当然,那是你的气息凝成的雾,解离了月光形成的迷惑人的幻影。你领着他们向光的方向走,那光是这样温暖,他们毫无察觉就落入了水中。”

艾米莉亚无法说话。

索菲亚解开了她的禁锢,苍白的肤色上留下了几乎入骨的勒痕。

“为什么不认罪?你为什么不肯认罪呀?”索菲亚几乎完全赤诚、甚至落泪地牵着她瘫软无力的手,“是因为你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吗?别害怕,来,姐姐帮你。”

于是她将女孩背到画室,那个冰冷的身体在她背后剧烈的颤抖,她想她是冷了,于是她把那些作废了的《梦魇》堆在一起,从炉火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柴。

废稿窜出巨大的火焰,索菲亚笑着拉住女孩的手,几乎是快乐地和她说,别怕,别怕。她的手和艾米利亚的手,一齐伸进了火焰之中,女孩痛苦地嚎叫着,声音被堵塞住,于是又剧烈地咳嗽,眼泪瞬间就被高温蒸干了。

索菲亚看着她痉挛的手指,强忍着笑了出来。

“你和你的妈妈,在长相上只有一半相像。”

 

 

 

索菲亚报案之后,在苏黎世的地下室中坐着等了几天。

后来,她如愿地收到了传唤,只是那张纸上誊抄着这样的话语——亲爱的索菲亚·福塞利女士,关于您对您所说的名为“艾米莉亚”以及您自己的指控,根据我们的调查,无法予以立案。另外,我们诚挚地建议您多关注一些自己的健康状态。

索菲亚当然又去过几次,最后均不了了之。

一个刚刚打响名气的古典派女画家在忽然之间就消失了音讯,艺术界也很少再听到关于她的名字。直到十年之后,位于瑞士苏黎世的一间别墅之中发生了一起火灾,人们在扑灭了火势之后发现在地下室的正中央跪坐着一个女人,她已经被烧死了,当时从她的跪姿之中,人们发现她胸口插着一束烧焦的玫瑰,左手悬挂一串念珠,作单手合十状,右手用一根手指明确地指向一个方向,后来在那里找到了一副被湿布包裹的画稿,而她的头上顶着一个小水杯,已经被烧得开裂,根据后来的场景还原,那个杯子中原本应当装满了水,水被蒸干时索菲亚早已经被烧死,关于这杯水是否象征着什么始终没有说法。

那副被包裹的画稿,正是索菲亚·福塞利生前的绝笔之作,这副《梦魇》为她赢得了无限的名声,之后研究古典学派的理论家大致都认同,索菲亚女士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在这副画作上。

1975年春末,《梦魇》在苏黎世美术馆中展出,一时间吸引了大量古典派学者和画师的瞻仰。同年夏天,苏黎世警局在整理近十年的卷宗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份关于著名画家索菲亚·福塞利的文件,当时的结案陈词是这样表达的——

经过判断,索菲亚女士应当是陷入了某种谵妄的幻想之中,因为她曾经爱人的死去,巨大的悲伤令她失去心智。在她陈述中所说的“艾米莉亚”,正是那个女人的名字,而那位私生女并不能被查找到,即便有也因为私生的原因而不具有合法身份,更大的可能性是并不存在这样一个女孩,一切都是索菲亚女士的妄想,但也许的确存在某种诱因。也许是她曾因过失而在那座小镇上使某人落水而亡,也许那个未必真的存在的孤女在她到达之前已经溺死,总之,出于一种复杂的情绪,嫉妒、仇恨、厌恶、爱意、怜悯……索菲亚女士幻想了那个女孩,将自己的妄想强加在她身上,因为那个孤女是她精神的分裂,所以她时常称自己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而她所陈述的自己对于那个女孩所私自施加的酷刑,我们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对应一致的伤口……

后来的学者在获得批准后再一次进入了索菲亚已经被烧毁的故居,最终在她的地下室里找到一些巨大、恐怖的刑具,上面似乎还沾有血迹,这件事情不了了之,在传闻中出于对画家的尊敬,这些事件通常被解读为她自制的灵感来源,那些血迹是为赭石。

然而同样有证据显示,晚年的索菲亚·福塞利的一只手是残废的,她是通过单手作画的。

 

 

 

1977年的冬天,一位来自那个镇子的学者在苏黎世见到了《梦魇》的真迹,画的底色黯淡,主体结构是山丘和湖泊,位于沿途石板路上的女人散布着大量潮湿的头发,露出的面色包裹在雾气之中,令他想到某一位死者,他站在原地思索了很久,想起他在12年前已故的亲属艾米莉亚。那个画中的女人背上背着一团骨肉,近年来被人解读为梦魇的具象,在欧洲神话传说中,它象征着一种邪恶的妖物,通常黏附于意志衰弱或者沉睡之人的身上。

而当这位学者回到镇上的几天之后,他给苏黎世美术馆写了一封信。信中他表达了一个观点,这团骨肉没有四肢,仅有头部,形态怪异而狰狞,与宁静的画面并不相符,很可能是人为刻意使然,也就是说,这团骨肉原本是人,但是按照一种极其凶残的古刑法将四肢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使其失聪,并用喑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破坏声带,使其不能言语,以此制成人彘。

学者同时提供了一个信息,1975年夏天,在小镇的湖泊下游的滩涂上曾经挖出过一具无名尸骨,因为难以调查而不了了之,那具尸骨经判断应当是五到七岁的孩子,四肢已经无法找到。

后来,苏黎世的学者前往当地,验证了这一信息。而在同年,伟大的诗人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自己出版的诗集《深沉的玫瑰》中恰好有一篇《梦魇》,其中有如下诗句:

 

 

梦的深处仍是梦。我每夜都希望消失

在为我洗尽白日的阴暗的水中,

但是在我们溶入虚无之前,

在那些纯净的水下面

… …

可憎的形象留在眼底,迟迟不去,

侮辱了黑暗,也侮辱了不眠之夜。

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

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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