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冥河水母

1 ver.

 

过年前回家的列车上,我戴好耳机,准备用毫无意义的睡眠填充这段时间。

这节车厢太空了,应该是最后一班列车。白色如水滴的流线形钢铁贯穿山体、隧道、夜晚的褶皱,视线很快被交替的光影混淆,就在几个混乱的浅梦里,我看见一张熟悉的、多年未见的男人的脸。

他从车厢远处眺望了一眼,随后缓缓走来,坐在与我相对的位置,将纯黑的斜挎包搁置在膝盖上。在尚且模糊的意识里,我感受到他面目上深邃的黑暗,以及一种与深海相似的潮湿气息。

他望向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窗外,年轻的颧骨若隐若现。我醒来了。他向我投来一个从容的微笑。

 

去年这个时候,我给S写过几封信,在信里,我不止一次地陈明了我想要结束一切的念头。那时我们分手已经快有一年,这一年里,我们极为默契的不相互联系,但我不可能忘记,他占据了我大学时代的太多记忆。

而现在时隔巨大的沟壑,他赫然坐在我面前,不像假的。

“我有找过你。”我坦诚地告诉他。

他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他的嘴唇翕动:“抱歉。”

我不知道他指代什么,是那些石沉大海的音讯吗?无边的沉默像浓稠的黑暗荡漾开来,他依然很年轻,像我第一次见他时候的模样,珊瑚绒上衣的领口托出一段修长的、平滑的脖颈,有些过于白了。他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要问你。”

 

抵达后,我带他去了以前我们常去的湖边,漫长的公园石砖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他跟在我身后,路旁的木檞、紫丁香、满天星纷纷亮了起来。

“你这次呆多久?”

他想了一会,然后告诉我:“不会太久,我得赶快回去。”

回哪里?他没有说,所以我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发问。

 

 

2 ver.

 

几个月前,我回家的路上,一个已然走到中年尽头的男人忽然拉住我。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有想过拍戏吗?”

后来,那个男人领着我去了一家餐厅,席间我始终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裙子上。他的眼镜上有油污,衬衫的领口有些褪色,和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他说的很多话我都没有听,直到最后他闪烁其词地问我:“过几天有场试戏,一对一的,你会来吗?”

接着他说了一个酒店的名字。餐桌上,灯火在他脸上反光,我观察着这种截然不同的光影,想到高中时的男孩还不懂得如何掩藏过于炽热的渴求,言辞与眼神泄露出太多落差。

“你条件很好,你看——”

那个男人侧过身,从桌布边扫了一眼裙裾下的小腿和脚踝,仿佛那是一处藏玉的匣口,有清泉过石般的雅趣。他还想说很多。

“我会来的。”

他的编织戛然而止,似乎自己也不相信就这样得到了回答。

真实的世界就是无数个圈套和诱引,总有人渴望着扮演猎人。当我的话说出口后,一阵巨大的悲凉就从我的背脊滑下,落地后散开到每个角落。

 

 

1 ver.

 

“有些话,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比如呢?”他的语气里是惯有的态度,一种随心所欲的好奇。

“毕业那个时候,我和你分手,你有恨我吗?”

“为什么?”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想了想说:“因为当时我和你说,我无法现象爱是真的存在的,我只能与你共存,却无法坦诚地和你说一句我爱你。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感觉到身体里的阴郁,它在告诉我,‘这些都不重要呀’,选择如何度过十年,怎样处置自己的一生,其中有太多事情是无关紧要的,但有时候我还是对你感到抱歉,有很多东西,如果我交付的人是你就好了。”

他在夜色中看着我的,眼神像一只带着灵气的鹿,他说:“你是想说,如果有些东西一开始给了我,你会少愧疚一些。”

他太直白了,他总是像一个通灵的小孩一样聪明并且直白,以至于我很难堪。啤酒喝完后,我们漫视无边的湖面,太过于痛苦。

我太痛苦了。

“你能想象我现在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指尖久久地缩在口袋里,触碰到易拉罐的边缘,须臾间有彻骨寒冷的惊悸。

他的神色没有太多变化,他说:“一直都有很多人喜欢你。就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间里,也总有这样的事情。你会选择我,完全是因为我的一切都很暧昧,没有强盛的属于‘男人’的气息。”

我侧过头,看着他一步一步落入我的圈套之中,我曾经想过要永远困住他,和他同归于尽,差一点就付诸于实施——他对我的爱中饱含着怜悯,如果有人觉得美是盛大的太阳,那他一定会比喻成薄弱的瓷器,因为他最纯粹的神圣与洁白,唯有一个易碎的少女才能匹配。我以为这是他的软肋。

“他很高,大概有一米九,练了很多肌肉。”我预想到自己的笑容如同鬼魅,“他喜欢用蛮力,包括对我。有时候为了尽兴,他会毫无顾忌地拽我的身体和头发,抽出皮带将手腕禁锢,用虎口掐住脖子,摸索窒息的边缘,对挣扎的声音置之不理。”

我拉起袖口,寒气里被勒紧后留下的痕迹绯红如血霞,他看了一眼,然后抬头望向湖面,我没有抱太大的期待,毕竟他烧掉了我许多封绝望的信。

时间向深渊里倾泄了太久。

“你订了住的地方了吗?我带你去吧。”

这时他伸手制止了我,“你听。”

顺着他的指引,我听到了潜伏在无限的黑暗之中的声音,一颗气泡从湖水中升起,在露出水面的瞬间破裂开来,如同任何质地的器物清脆的折断。

这时他转过身看向我,这些年,有某种东西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改变。此刻黑色的遥远行星经过浑圆的月相,奇迹般搅动起迷宫般的薄雾,无数颗星辰如同欲成见证的眼睛蛰伏于云雾背后窥伺,可雾却在亮得耀眼的月光中竟然有些许光明的成分。

这种洞穿令我不由地战栗。

 

 

2 ver.

 

那个男人说完规矩之后,我依然沉默着,然后他开始靠近我。

房间小得逼仄,弥漫潮湿与灰尘的混合,他在来回摩挲时,我想到一张用来重新洗刷刻坏了的材石的磨砂纸,需要用一整夜疼痛的循环来将一切重置。

后来,他坐在我身上喘息,我的脖颈发红,他看了我很久,一张陌生的、渴求满到溢出后成为一层劣质光泽的脸,他说:“你的话太少了。”

我难道还要为之道歉吗?

那个房间是没有窗的,只有暗室和野兽,这是我所熟悉的夜晚的一切。

我忘记那个晚上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这很没有道理,并不存在什么实体从我的双腿之间流失,同时我再一次品尝到那种恐惧——一切都是不重要的。

你以为用来追逐世俗的一具洁白的、小小的身体,你以为需要敝帚自珍的清高,你所认知的毁灭之美,这个人越丑陋、越泄欲就越是显形的毁灭。从我将他抛弃后,这些事物的碎裂变的越来越快,而他的手指从未触碰过我身上的秘密。

我愈发肆无忌惮地挥霍、浪费那些我感受不到价值、却真实存在的美,以一种疯狂到失去理智的状态,这些年来,我始终在寻找那个隐匿在传说和神话里、鲜有人见过的影子,曾经我几乎要在S身上找到,但我的意志以无法支撑,他过于完整的纯洁,令我不得不选择离开他,又被他紧紧牵扯,以某种温情的力量。

不过那个晚上,我有几次想要杀死身边这个男人的冲动。

 

 

1 ver.

 

和S重逢的那个夜晚,我没有回家。

在湖边的时候,我们坐在广阔的草地上,能闻到冬天枯败的草屑独有的气息,介于死亡与新生之间,他和我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的某个小镇,在东面被一座高墙围起来。那面围墙自古有之,用最坚固的石料建筑,它在横向没有尽头,所以这个镇子上的人从不曾向东有所逾越,只知道那里是一片巨大的海域。他们就这样生活,直到有一个女孩发现,这一年的每个月圆之夜,高墙的底部会渗进粘稠的液体,带有浓重的腥气,因为月光仅有一个颜色,她只能猜测这是和血液相似的存在。可是镇子上没有人相信她,世代的传说中守护安宁的高墙会在月圆之夜渗出鲜血。

“这个故事我听过。”我看着他在夜色中湿润地闪着光的眼睛,“后来发生了海啸,冲毁了高墙,镇子上的人都死了。”

他笑着摇头,盘腿而坐,将瘦且颀长的身体舒展在黑夜里:“那年发生了十三次月圆,在最后一个染血的夜晚,城墙上依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再也没有人相信女孩说的话,也没有任何实际的凶相发生。女孩在独居中发了七天的高烧,做了无数的噩梦,后来镇子上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见到过她,直到她的屋子的木门底下渗出血迹。人们砸开房门后,血水喷涌而出,石灰墙上尽是红色的痕迹。但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女孩的身体,后来人们从干涸的血室里找到一些深海生物的口器以及触手上的吸盘,正是这种吸盘在墙壁上留下一个个红色圆月般的迹象。”

我思索了很久之后问他:“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

他笑而不语,直到风将草地吹起一阵碧潮,他转头看向深夜里的湖泊:“或许,是她看见了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东西。”

我滋长的痛苦再一次令我疲惫,我带他走到湖边,夏日盛大的荷花已堕落为枯黄的尸首群,如同被半数斩首后匍匐在静止的画面中等待死神的垂怜,想起这一年的沦落,迷失在格格不入的正常人的生活之中、追逐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虚幻,我忽然很想骂人,一时间却想不出具体的名字。

我拉着S的手,对着湖面,仿佛是对着世界,几乎是狂笑着——“操你妈,操你妈的。”

几句之后,我一点点跌落在地上,双手掩面抽泣。

 

那天我送他坐上前往北方的渡轮,在离开前,他什么也没有为我留下,也不问我那些愧疚与罪恶。他太像一只聪明的幼鹿了,在码头上,他的嘴唇掩藏在驼绒围巾底下,他微笑着像说起一种谜语一样告诉我——

“你知道冥河水母吗?Stygiomedusa Gigantea,古希腊语里,它同时拥有地域、冥界、美杜莎的词根。这种生物像幽灵一样存活在深海中,它的伞盖直径可以达到1米,触手完全伸展开后能有10米,也就是三层楼那么高,可它柔软无比,身体中大部分是水。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人们只发现过冥河水母115次,在极地、美国,甚至日本周边的海域都有过,它是真正的幽灵,它的触手上没有一般水母都具有的刺细胞,所以它根本不分泌毒液,仅仅通过那些巨大、平滑且漫长的触肢,将猎物一点点包裹起来,在没有光和声音的深海中缓慢绞杀,就像一支温情的华尔兹。”

S的船启航后,他站在甲板上,扶着喷漆的栏杆向我眺望,我看着他的脸一点一点消失在海雾之中,忽然察觉到他是如此苍白,尤其是背后升起了新的太阳,沾满海水的湿淋淋的火球,如同刚刚分娩过后浑身的羊水,他清澈的苍白,犹如一个虚幻的死者。

 

 

2 ver.

 

在我上楼前,年久的电梯传来一阵呻吟般的震动,我想起刚才在楼下,一对老人正在焚烧旧日的信件,灰色的烟雾漫天,隔绝开两个世界,最终被稀释,那些箱子里镇压着属于某个已经消逝的时代的凶灵。

他靠在壁橱上等我,需要我为彻夜未归做出解释。

“我会杀了他的。”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上只有一层背心,隆起的肌肉像是用来处刑的、使猎物窒息的山丘,我在他身前显得那么渺小。

他把我锁在房间里,双手铐在床的栏杆上,披了一件风衣就出门了。我独自坐在黑夜之中,身体中的许多东西都已经流失了,他勒出的伤口正在失血,疼痛中有一种令人上瘾的刺激的快感,像是癫狂的失心者一次次要求被杀死。

在天快要破晓之前,他发短信来——“你他妈骗我?你说的这男的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乘船失事,现在尸体都没找到,你昨晚到底和谁在一起?”

我痛苦地狂笑着,极力去挤压那个伤口,让血流得再多一些,等他回来,让他看见房间门下渗出的血迹。

在失血的晕眩之中,我想起那些没有回应的信件,他其实一直在以他惯有的通灵向这个世界传递某种暗示,当你面对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海,巨大的罪与罚的温床,那个潜游而过的巨物之影就是他,他孤独地在水压和浮力之间旋转着起舞,他说,你会爱我,是因为我们在一件事情上是一样的,我们都无比擅长,将那种带有邪性的灵气的美,粗暴地自我毁灭。

我从来没有等谁回来,这世间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几件重要的事,真正虐杀我的人正是我自己。他说出这个真相后,洪水顷刻降临,灭世的洪水,世界是一片滔天的血海,一只冥河水母将我包裹,巨大的口器和触手被血水染得鲜红,那是虚幻的、被颠覆的暴力,我从未在他生前和他共同跳出的一支毁灭的舞。

红色的血水遍及了一颗在宇宙间运行的星体,它的身体开始膨胀,透明的影子如同幽灵,再盛大的春雪都已经不足以将其袚除。

 

 

“望着波涛的尽头,这才明白那是经历了不知多么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这里悲惨地结束了。在这里,环绕世界的整个海洋规模的、一个极其雄伟的企图,即将以徒劳而告终。”

“她盼望在最后一刻会收到赦免令,同时又憎恨一切希望。”

 

 

注:在日语使用中,ver.有バージョン,即“版本”的意义。

 

 


评论 ( 6 )
热度 ( 109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北萧__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