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伊利亚特,或力量之诗

西蒙娜·薇依在《Iliad, poem of the force》中将“力量”视为伊利亚特的核心,诚然荷马史诗的基调无非是二者——阿喀琉斯的愤怒以及城邦的毁灭,但此二者又是力量的阴霾将永恒笼罩的见证,以可见的飞行从爱琴海横穿罗马和耶路撒冷,始终悬于一切凡人的头顶。

之所以是凡人,是因为凡人必会受到力量的摧毁,它往往具有两种形式,或是如同被战争夷平的特洛伊,或如俊美的阿克琉斯踏上战场,作为神的血裔,他应当将战无不胜,但这种不由自主占据的、却由自身所支配的力量最终令其毁灭。这两种形式并非是力量的两种体现,而仅仅是在同一事物的不同阶段会在同一时刻同时显现,睥睨的赫克托耳可能正是将要聆听他的求饶的女神之子,用刀剑和石块摧毁了特洛伊的阿开亚人将如修昔底德所描述的在八十年后城邦沦陷,期间既没有新的力量创生也没有旧的力量消弭,只是人作为一种承载力量的容器,不得不在命运的不同时刻呈现出力量的不同阶段,当宙斯的天鹅将子嗣置于丽达的身体里,海伦在不祥的神光中眼眸开合,战争、虐杀、灭城、死亡的灾厄之种显然已经被抛向一切呼吸的肺,化成他们将要砍下对方头颅的手臂,化成俯视敌人溃散时血管里的炽热和沸腾,化成几近屠城的狂喜中忽然未来某一日被屠时预感的幻视,化成令英雄失力的空虚和悲切。人不得不承受力量的挑拨而颠沛流离,从躯体到种族,从划开喉咙的金属到无法求得的爱意,直到以几乎无限的痛苦将力量消耗殆尽——

 

“你用虚空叩问我无边的闲暇

为回答你,我搜遍凹凸的孤岛

是你教会我跟自己腮鬓相磨

教我用全身的妩媚将你描绘

看,皓月怎样摄取汪洋的魂魄

我一遍又一遍挥霍你的形象

只企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毁——

可那与我相似的,皆与你相反”

 

人在力量的摆弄下往往无能为力甚至不自知,对其的描述却有多种说法,例如命运、战争、天赋、血缘,但它一定以一种因果般的互补姿态现世,很少有人能脱离力量的掌控,他不是行使着力量就是受着力量的磨损,因为它的性质实际上与宙斯所化的天鹅所行的事情无异,但这依然只是一种比拟,薇依将特洛伊的战争视为神凭借喜恶来帮助某一方以倾斜胜利的天平,并任由失败的一方被屠戮后再复仇,永无止尽的战争,和她清洁派教徒的身份是有关的,一种有缺陷的、并非至高的甚至可以被揣测的众神,和一位不断分裂溢出后几近于恶神的耶和华是相似的,所以神自身也要承受力量的疼痛。

在这种力量面前,几乎没有可以逃脱的可能性,即便是正统的基督也在以一种逃避的、轻视的方式度日,齐奥朗在《眼泪与圣徒》中将怀有如此信仰的人归纳为对圣徒充斥了过分的热情,但事实上他们并无法承受那种圣徒所受的重负,圣徒的心也未必能受那肉体已轻而易举的磨灭就为终点的重负。世上的苦难如此众多,当然无法被轻易归纳为是人的原罪,原罪的说法正是蔑视了承受此等重负的人的尊严,正是对目睹他人的受难而无法感同身受的冷漠,而没有人知道自己正处于这枚转轮的哪一环,因此并没有冠冕堂皇的圣洁,从不存在真正的取胜,博尔赫斯隐喻:“一切疏忽都经过深思熟虑,一切邂逅都是事先约定,一切屈辱都是惩罚,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一切死亡都是自尽”。因此我们的生活就是不可能,是荒谬。我们所欲的每件事都同与其有关联的条件和后果相矛盾,我们所提出的每种说法都包含着相反的看法,我们所有的感情都同它们的对立物相混杂。因为我们是矛盾体,既是造物,也是上帝,又远非上帝。

而荷马或索福克勒斯所描述的某种希腊精神,恰恰是一切西方悲剧中极为罕见却最有力量的吉光片羽,它闪现于俄狄浦斯割瞎双眼的那一刀,闪现于阿喀琉斯预感自己死亡后遗忘隐约的脚踝,闪现于特洛伊老王与阿喀琉斯彼此欣赏后的谅解,闪现于阿开亚的战士在目睹了海伦惊世的一瞥后发出的由衷的唏嘘,他们创造了源于自身内部的笼罩,他们惊诧于命运并为之悲戚和难平,转身却坦然走向命运,英雄会在愤怒的抗争中失败然后死亡,城邦会被风暴席卷般夷为平地,但人们从中习得了真正的消失术,而这种超越毫无疑问,必是要建立于汹涌的死亡和骸骨之上,像一种相似却截然不同的力量,成为一枚锋利的武器,像痛苦、冰冷而不求被理解的宽慰,像“满了百岁之后,人就能摆脱爱情和友谊。病痛和不由自主的死亡对他已不是威胁。他从事一门技艺,研究哲学、数学,或者独自下棋。他愿意时可以自杀。人既然是自己生命的主宰,当然也可以主宰自己的死亡。”

所以唯有那一个,向众人展示自己胸口血洞的角斗士,与神角力者已经死尽了,后来的人依靠他们的故事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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