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萧__

铭记这浩大天籁

白色的会永远存活(12)

也许是因为想得太过出神,我都没有察觉到电梯早就已经到达34层了。我匆匆用手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快步走了出去,在廊道上踱步前行时仍然魂不守舍,以至于当我几乎是在无意识下从口袋中摸出房卡刷开房门,并听到“滴”的一声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如果另一个我此时还醒着,那她岂不是会亲眼看到我?她在看到我后会作什么反应?会因为看到我而改变之后的所有决策从而导致这次回溯完全失效吗?

我紧张到冷汗沁湿了后背,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一点一点极其小心地拨动房门,很缓慢地朝房间里挪动。就在我伸出脖颈张望时,我清楚看到另一个自己正背对着我侧躺着,很久都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着了。我木然地站在门口,一想到从没有人可以这样看到自己的后背,我还是感到一阵脊背发凉。

 

进入房间后,我就安静地坐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沙发上等待着——我是这样想的,在上一段时间里,我和小米从四楼上来后就各自回房了,我们都睡了很久直到第二天才有小米来敲我房门然后和我对话。而在这里,我和小米对于对话的内容的记忆之所以会产生差异,是因为这两场对话其实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只是从我的视角来看,我同时只能经历其中的一种情况。在上一段时间中,另一个我,也就是此刻正睡着的蓝茵经历的时间线中,小米说的是希望和赤藓的工作室能有进一步合作,那么为了补全整条时间线,我需要做的就是在另一个我醒来之前,等小米来和我说她想要回家并和她完成对话。

尽管这样想难免会有一种“未来决定了过去”的错位感,因为从我的视角来看,我相当于已经提前知道了未来会发生什么,为了使得未来朝着那个我知道的方向发展,我需要配合未来进行表演。但按照黑鸟的说法,所有时间是在同时形成的,那么在时间上也就没有了先后之分。

就在沙发上等待的时候,我还想到了更多的情况。在我的印象里,那天从四楼回来后我的头就很昏沉,我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几乎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此时我顺着视线看过去,床上的另一个我身上还穿着外套,也就是说,当时的我连外套都来不及脱就睡着了。我不清楚是因为四楼压抑的氛围,还是那里的某种气体甚至是长时间听八音盒导致了这个结果,但事实情况就是,正因为当时我睡得太沉,以至于一觉睡到下午才醒来,才致使此刻我可以进入到这个房间却没有惊醒她,她自然也没有机会见到我,因为当她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和小米的另一场对话并且离开这里了,这也意味着就算之后我和小米要在这间房间里说话,应该也没法使她醒来。

一切都是严丝合缝的,我不禁设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究竟是我的自由意志在试图补全时间线来影响事态的发展,还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所有时间的已经形成意味着我必然会选择这样做,并且每一步都会按照逻辑的合轨被完成。

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再次将我包裹住了……我站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我朝着床的方向走去,在一个极其微妙的距离下凝视着另一张我自己的脸。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你们在回想梦或记忆的时候能看到自己的样子吗?如果其中的一些回想是以一个我们惯常但从未意识到诡异的第三人称角度进行的,那在梦或记忆发生的那个时刻,是谁在凝视着你呢?而更恐怖的一件事情是,如果我就是她,那么在我陷入死睡的时候,其实还有另一个我正站在床边无声无息地凝望着我……

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了,一种对现实的麻木感笼罩了全身,我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近她,侧过头看着她苍白中带着一点红润的脸,额头前没来得及整理的凌乱碎发,在疲惫的睡眠中似乎有特殊美感的五官,几乎……有一种要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的冲动。但在我伸出手时我就克制住了,我转而拿起了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当然,我用我自己的脸就可以扫开我自己的手机。我熟稔地点开微信,将那几条本应该发给黑鸟,但因为没有信号而显示发送失败的照片和信息取消发送,然后点开相册,将那段在四楼录制的影像导入到手机里另一个剪辑视频的应用里,将它拖到中间偏后的位置,把从那个点开始到最后的所有影像内容都处理成了马赛克乱码,接着将视频导回相册,替换调原来的视频,最后下滑控制中心,关掉手机的飞行模式。

做完这一切后,我重新回到沙发上,她没有醒,我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种格外陌生的平静,尽管刚才我的手还在抖个不停——

我记得很清楚,在我和小米从前台拿到万能卡后发现电梯没有四楼,我们坐到五楼的Spa会所后走楼梯下了一层结果却到了三楼的餐厅,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的手机就不再能接收到信号了,因为担心在那个环境里被突如其来的短信或电话声音吓到,我索性打开了飞行模式。我接到黑鸟的信息时还是凌晨两点,当时我们还没从34楼下去,在进入四楼前的楼梯处,我开着飞行模式录制了那段视频,而我发照片和信息给黑鸟已经是从四楼出来,再次坐电梯返回34楼前了。因为头很昏沉,我只依稀记得“有黑鸟的信息要回”这么一件事,但根本记不起要把飞行模式打开了,回到房间后我就睡着了,也就是现在我眼前的这个自己的状况。

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任何信息有机会从这个蓝茵的地方发送出去,直到我到达这个房间。不是什么引力或磁场干扰,也不是设备和通讯问题,黑鸟没有收到照片,无法提前得知我身上有“红”,是因为我取消了照片的发送,在积水的楼道里,我们无法准确判断酒店楼层结构的情况,是因为我处理了视频的关键部分,始终都是我自己,在和自己周旋,在不知不觉中就陷落进了这场不可脱身的周旋。

 

房间顶部的烟雾报警器像灯塔一样规律地闪烁出红光,大楼之外,台风显然已经很近了,大风席卷过窗户从缝隙中擦过发出尖利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立刻往我自己身上的口袋里摸去,发现的确还有一部我的手机在身上。

我首先检查了时间,很奇怪的是,即便我再次到达了之前的时间,手机上的日期却是正常的,也就是相对于此时来说的将近两天之后。接着,我又检查了和黑鸟的聊天框,如果那些照片和信息是因为其他因素没有发送成功,那大概率应该能在聊天框里看到记录,但我在查看后发现,聊天框里只有黑鸟发来的那句很奇怪的“可以给我一张照片吗?我想看看你的脸。”而那条信息底下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从我这边发出的回复……其实,既然之前一直开着飞行模式,那么阻止信息发送出去的方式是有很多种的,对吧?比如把黑鸟拉黑,把手机卡拔出扔掉,在这样的遭遇过后,我完全不会诧异自己能做出这些举动……但它们恰恰又咬合在一起了,我再一次在因和果的漩涡里感到眩晕,同时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闭塞感压得喘不过气,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我准备将手机熄屏时,我察觉到在通知栏里竟然还有几个红点,不过如果仔细回想的话,在拍摄的海湾高台上出事之后,除了给黑鸟展示相册里的视频之外,确实没有再看过手机。在滑开通知栏之前,我心中涌出一股很难说清楚的不安……

那是几通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全部来自小米,电话是连着打过来的,通话记录里在我们上一次通话挂断后,小米又拨来过几次,但我没有接。我按照那个时间推算,应该就是小米从高铁站返程之后打来的,那时我已经跟赤藓开始拍摄,所以没有接到小米的电话。她应该只是太担心我了吧?

而就在我点开那条短信的时候,几行字赫然写在屏幕上——

 

“蓝茵,如果你出去拍摄千万要小心台风。我现在正在过集美大桥,桥下面有一艘船被台风吹得好危险,我好像看到有人从船上掉到海里去了。”

 

我强压住内心毫无缘由的不安感,在脑海里将那未接来电和短信的时间做了一个简单的减法……也就是说,在小米发来这条信息的时候,其实我正在海湾处的高台上被绑着,即将被烧死。

一艘在台风里行驶的船,有人从船上掉进了海里……尽管我不知道小米到底看到了什么,但我还是对着那条消息木然地出神了好久。

 

我应该是在沙发上很浅地睡着过一会儿,醒来时已经是早晨,但因为台风的缘故,纱帘背后的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完全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可能是由于楼层高,台风从窗框处钻过时发出的尖锐声音几乎可以用凄厉来形容,听得久了竟然也让人产生了一种虚幻的困意。我扶着额头,模糊地记起刚才做的一个混乱的梦的印象——

 

也是灰蒙蒙的,甚至是暗淡无光的天色,有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感觉,我站在一片海域的滩涂旁等待着,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在梦里,我甚至看不清楚眼前海水的黑色和暗沉的黑色天空有什么分别,只是在直觉中就知道那是一片海。似乎有很多人跟在后面,但我同样看不清楚,他们应该是在不远处跪着、匍匐着,极其虔诚地保持着沉默,没有谁会逾越哪怕一点的距离,他们全部望向我或和我同样望着天空。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不安,反而有一种“终于要结束了”的释然感,在梦里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

因为没有光亮,所以根本看不清楚海水里正在翻涌的是什么。这描述听起来很奇怪吧?那潮声根本就不像是海浪,反而像是某种更浑浊、质地更粘稠的液体像海水那样拍腾在礁石上,发出很沉默的液体撞击的声音,让人几乎要以为在极远处的海的尽头,连接着整片天空和宇宙,都是某种活物,正在沉闷地、湿淋淋地呼吸……

随着一声漫长的、滚雷般的巨响,天空的正中央处撕开了一道裂缝,真的是撕开的,像伤口一样的巨大缝隙。在浑浊的光亮从那道垂直的口子里宣泄而下的时候,所有人都因为无法一下子适应那光而遮住了眼睛,狂风中,有什么东西从地底升起来了,盘旋在整个天空中。我极其困难地睁开了一丝眼缝,尽管我不知道这幅图景意味着什么,但那道黑色天空中的裂隙连同在灰雾的丁达尔效应中呈现出的四十五度光束,像半棵发光的世界树悬立在海面上,光路的分支让它看起来又像半个发光的肺,像一滩交错复杂的血管。在那团光的笼罩下,我终于看清楚了在天空中盘旋飞舞的是飞蛾,是无数的飞蛾,我不知道飞蛾是怎么能长到那么大的,它们环绕着形成枝叉的光柱,极其缓慢地被狂风托举着飞舞,那姿态竟然既优雅又痛苦,像一团团柔软的、随时会被扯碎、撕裂的布或茸毛,它们的身影在经过光柱的时候极其微小地遮住了那道裂缝的一部分,在那样高的宇宙尽头,它们残破的躯体在光晕里投下了一道道直穿地面的黑色阴影,竟然像是从那样微不足道的肉体之中投出的朗基努斯之枪。

那撕裂宇宙的光越来越强,梦在这个时候醒了,但那团光所留下的视觉残影竟然挥之不去,昏暗的房间显得一片亮白,最中间是由两道弧面相对的弧线所组成的黑色裂口,无论我怎么转头,那道深邃的裂口始终会跟上我的视线。我发现自己身上盗汗得厉害,在明显局促的呼吸和混乱的意识里,我迷迷糊糊地从那道裂口中想到了卡拉瓦乔的《圣托马斯的疑惑》,耶稣侧面被剖开的一道伤口像是向内极深地贯穿通往子宫,双手和双脚被钉穿在十字架后撕开同样形如新月般的血肉,像潮湿的阴道。

 

就在这种极度疲惫的边缘,我又反复短暂地睡着过几次,最后还是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危险性,因为不知道小米会在什么时候来敲门,所以我还是需要保持清醒,尽量在小米刚敲门时就让她进来,否则另一个我还是会有醒来的可能吧?毕竟在上一段时间里,就是小米的电话叫醒我的。

为了不让自己再睡着,我开始漫无目的地刷手机,但在看到自己的照片,哪怕只是刷到一些其他模特的产品合作图的时候,我仍然感到心有余悸。我很快就把手机关掉了,可是当意识逐渐清醒过来后,房间里的压抑就显得特别可怕——明明床上正在熟睡的那个人也是我,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她醒来?

就这样强捱了一段时间过后,我忽然想到有一件事情是可以做的。我打开浏览器,首先找到了我现在所在的这家酒店的官网,但没有这家分店的单独网站,于是我又去找了酒店归属的集团的官网,是加拿大的一个集团,我回忆了从一楼前台值班表上看到过的Tin姐的名字,在那个网站里搜索,同样也没有找到任何信息。就在我准备放弃搜寻和Tin姐有关的线索的时候,我忽然间想起在积水的楼道里听Tin姐讲述时,她曾提到过她是在加拿大学的酒店管理,我再次尝试将“进修”、“交换生”、“Master”之类的关键词输入,竟然真的在六年前的一篇推文里找到了几张合照,标题是“优秀交换生结业合影”,我在最后一届的照片里找到了Tin姐,她当时站在前排的中间,看起来比现在要青涩很多,穿着一身标准的西服外套站在有阳光的雪地里笑,衣服甚至比她的身形还要大一些。我照着下面给出的学员名单比对,原来她当时的名字不叫Tin,难怪搜不到。

而当我将她之前用的英文名重新输回酒店官网时,结果里竟然出现了一些风格明显不同的标题,关于各种的都有,看起来似乎更像是……论坛?我点开其中的一条,页面跳转得很慢,但的确是另一个域名了。

在页面跳出来后,我发现那的确是酒店下面的一个用户论坛,而显示出来的结果应该都是Tin姐的账号在论坛里回复或发言过的帖子,大概有几十条,大部分都是一些很正常的咨询,比如酒店是否会提供接机服务,停车要收费吗,酒店下面的五缘湾帆船中心是归属酒店的吗,如果游玩是否要额外花钱等等,还有一些则是讨论酒店的设施、服务之类或单纯的吐槽。我随意点开了几条,发现准备来住的和已经住过酒店的客人在进行一些询问和讨论,帖子里也会有像Tin姐这样的酒店工作人员的账号对一些问题进行解答,基本都是有关酒店的设施和收费规则一类的、很条理化的信息,我看了一圈后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就在我准备退出,索性就坐在沙发上干等的时候,一则标题为《各位老板有谁了解厦门这边的骨螺紫染料吗?大概是南北朝时期的一批佛像》的帖子让我不禁心头一紧。这不是酒店问询的论坛么?怎么会讨论到这个话题?

 

在点进那篇帖子之前,我还是有过迟疑的,可能是因为这个标题引起的紧张让我太过于专注,在我回过神时一度以为另一个我已经醒来,正坐在床头沉默地看着我,幸好只是失神时的错觉。我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那篇帖子。

在大概浏览过前面几楼后,我对这篇帖子为什么会出现在酒店论坛上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是这样的,五缘湾因为连通了集美大桥、港口和高崎机场,交通条件很好,所以厦门国际会展中心就设在靠南一些的地方,尽管会展中心附近也有商务酒店,但有大型会展的时候那些酒店的承载能力还是不够的,五缘湾就通在二号线北面几站,加上集团和很多企业有商务合作,我们现在所住的这个酒店自然就成了有会展时那些与会人员会选择下榻的地方。

而之所以那篇帖子会聊到“骨螺紫染料”,就是因为每年七月国际染料展都会在厦门举办,那篇帖子是六月时发的,发帖人A应该是某个染料商或从业者,因为知道每年染料展的很多与会人员都是行业内极具影响力的人,并且都会住在这个酒店,他就在酒店的论坛里问了一些专业问题,也许是希望借着那次染料展的机会寻找合作的可能。

 

A在那篇帖子里介绍道,骨螺紫是一种极其古老、工艺特别复杂的染料,最早是在青铜时代的腓尼基生产的,因为制造难度极高,且独特的由紫到红的醒目渐变色特征,骨螺紫一度是欧洲最稀有、价格最昂贵的染料,以至于在拜占庭帝国时期,它是皇家御用的染料。

骨螺紫之所以难以生产,是因为它只能从贝类的腺体中提取,在地中海沿岸,当时的腓尼基人通过用诱饵捕捞一种叫做Murex brand aris的深海贝类,在将数千个贝壳捣碎后,他们从腐烂的肉壳混合物中提取出贝壳的腺体,放在太阳下烘烤后为布匹染色。

那篇帖子接下去的情况是这样的——

 

A:想问一下各位老板,有没有对这种工艺比较熟悉的?

B:听说过,但这个方法失传了吧?而且现在都是工业化生产的,走量走标准化的,那种纯手工的工艺谁来做啊?我们这边都是做工业自动化制品的,你去问问艺术家比较好吧?

A:确实提取效率和产量都很低,一万只贝壳只能提取1克左右的骨螺紫。

C:操,那他妈比黄金还贵吧?兄弟们现在转行还来得及吗,我让厂里所有人连夜买票去地中海挖贝壳。

D:带我一个!有钱一起挣,现在染料真不好做啊,不过我就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处理那些捣碎的贝壳的?如果要成规模地生产这种染料,那些被挖了腺体的贝壳得堆成山了吧?这处理起来不比我们的工业废料复杂么?

C:没准吃了吧?去年来厦门的时候吃了一家蚵仔煎是真好吃。

A:确实会比黄金贵。我之前看到过一篇记载,在罗马帝国时期,一磅紫色染料需要三磅的黄金。

E:你说的那种传统工艺,应该是在普林尼的《自然史》中记载的。

C:懂行的来了[大拇指]。

E:《自然史》里详细写过,制作骨螺紫时需要将盐加入贝类腺体的泥浆里,然后装进罐子里煮沸,随时观察罐中混合物的颜色变化,在颜色即将变化为正确的骨螺紫之前,要用极快的速度将毛皮浸入混合物中染色,这一过程的上色效率也很低,真正重要的衣物在它还是纤维时就需要多次重复这道工序才能够完成上色。

C:那这活我们能干吗?

E:我刚刚提到的仅仅只是工艺方法,一位真正有经验的骨螺紫制造者需要非常清楚地知道怎么通过水质和季节判断贝壳的活性,以及用怎样的顺序加入不同种类的贝壳腺体和特质的秘方,这样才能够产出真正称得上“皇家紫”的由紫向红渐变,在平时呈现深紫色,在光照下呈现深红色的骨螺紫染料。

D:大佬什么来头这么厉害,过几天开展了有机会认识一下吗?听了您的描述,我估计了一下如果掌握了详细的资料,要想复制这套工艺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就还是之前两个疑惑,一个是这种染料只能从活贝身上提炼,不能像群青一样用工业方法制造吗?还有一个问题仍然是上面提到的,被割了腺体的贝壳一般会怎么处理呢?

E:骨螺紫之所以稀有,就是因为它根本不存在一套确定的制作工艺工序,现代工艺可以使用紫脲酸胺代替骨螺紫,但真正优质的骨螺紫染料在光线下呈现出来的那种渐变色是单纯化工染料根本无法实现的。而且,自从拜占庭帝国时期开始,在欧洲文化中骨螺紫就已经与地位、权力、名望联系在了一起,中世纪时期,紫色一直是神职人员的服饰颜色,在一些并不正规的注经中提到过,骨螺紫染制的衣物之所以能够维持数百年不褪色,是因为它是一种纯粹的生物制色,衣服上所染的并非是染料,而是贝类的血肉与腺体分泌物,它们的色彩作为灵的一部分被钉死在毛皮纤维上了,尽管这种说法并不主流,但还是在隐性文化中被大多数人接受的。至于你说的被捣烂的贝壳的处理方式,丢掉,就是丢掉处理,之前西顿和泰尔的郊区挖出过规模恐怖的贝壳坑,这类贝壳在腓尼基沿海一带几乎绝种,在西顿,被割掉腺体后的贝壳,连带着血水、碎壳和肉糜,能堆出40米高的山,那个在太阳下暴晒过后深海生物腐烂的味道是难以忍受的,这也就是了为什么西顿的染料工场建在城市南部14公里处的萨雷普塔。

A:感谢您的解答,真是太有帮助了!想请教您一下,您是否了解南北朝时期的一种类似的工艺吗?

E:你说的佛像,是这一批吧?[图片][图片][图片],南北朝的佛像都偏清瘦,眼睛一般都会被被雕刻成柳叶状。

C:这是刚出土的时候拍的吗?怎么感觉看起来有点恐怖……

A:对,就是这批佛雕,之所以会感到诡异也许就是因为眼睛,眼睛处上的是一种深红色染料。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佛像身上的其他部分都褪色了,只有眼睛处依然保持着这么深邃的红。这批佛像出自一位已经查不到具体身份的佛雕师之手,关于这批佛像,我只查到他当年雕刻这批作品的时候所在的地点就是厦门这一片,南北朝时期应该叫“鹭岛”吧?我一直在找和这种红色染料有关的信息,在一些史料和地方志记载里,当时的皇帝对佛教有狂热信仰,在得到这批佛像后几乎就没有离过手,甚至已经到了着魔的程度,下令让那位佛雕师继续按照这种方法制作各种样式的佛像,但没过多久那个佛雕师就死了,而且很快皇帝也死了。我看到的一份资料中写到,当时的官员根据圣旨在海港边一座偏僻的荒废寺庙里找到那个佛雕师尸体的时候,在五百米开外就能闻到熏天的腐臭,碎掉的贝壳几乎要把寺庙堆满了,搜寻的一行官员在夜里抵达寺庙时,火光照射下庙里那座最高的石制佛像已经被死贝的碎壳和肉糜淹到只露出眼睛,当时记载说,那尊石佛的眼部以上都已经被熏红了,死贝的山发生过坍塌,把佛雕师埋在里面,挖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身上没有一块是不红的。

E:你想要问什么?

A:我想问,您是否知道这种红色染料和欧洲的骨螺紫制法是否相同?为什么佛像的眼睛会呈现出红色而不是紫色呢?

E:制法大致相同。我上面有讲过吧?一个经验丰富的骨螺紫提炼者应当能够清楚的判断季节、水域甚至洋流、气候等等因素对于骨螺活性的影响,这说明最终的成色和很多因素都有关系,从腓尼基到中国东南沿海,这些客观条件本身差异就很大,而且骨螺的品种也不一样。

A:我明白了,是因为地域差异和骨螺品种不同,使得即便那位佛雕师用同样的工艺提炼,最终得到的还是一种更偏红的染料?

E:我还可以再额外告诉你一件事,虽然目前仍然不知道那个佛雕师是从哪里习得这种工艺方法的,但他和那位皇帝之所以会接连暴毙,主要还是和紫螺有关。我之前做过调研,在南北朝地理和气候条件下,东南沿海能够满足提炼骨螺紫条件的亚种只分布在厦门一带,但这种亚种的腺体是有毒的,就像骨螺紫能数百年不褪色,就算毒素被暴晒后蒸发了一部分,残留在佛像眼睛上的毒素还是会随着手指触摸和呼吸吸入进入人体内,更不用说那个佛雕师竟然直接把成山的死螺堆在寺里了。

C:我靠我都要被你们吓得睡不着了,这钱真不好赚啊,我还是老实搞机器吧。

D:你们讲得太高端了,感觉融入不进你们了。我记得去年来的时候酒店楼下就是五缘湾帆船中心,去年办展会那几天正好下雨都没机会出海,不知道今年帆船中心还开着不,我去年听人说坐汽艇出海,不用到很远的地方,伸手在海面上捞,运气好都能捞到浮出来换气的鱼,如果玩深潜不知道能不能在水底找到你们说的那种螺啊?

Tin:尊敬的客人您好,我是酒店经理,目前的天气预报显示展会期间以晴天为主,海风强度适宜,您可以在办理入住时同前台人员登记,我们会为您预约帆船项目。

A:那有办法可以去除染料中的毒素吗?

E:办法是有的,我可以再给你讲一个故事。南北朝时政权众多,对佛家有狂热信仰的不止那一个皇帝,不过在他死后,随着那几尊佛像和他一同陪葬,这种工艺方法就被官方明令禁止了,但私底下免不了还有人在尝试,官家的和私家的都有。改朝后又有一个皇帝,癖好收藏各种奇异的、甚至是邪祟的物件,就想把前朝的几尊佛像弄来,但又担心压不住邪物,毕竟当时的人也不知道是骨螺腺体里有毒。

A:这个事我有在一个话本里看到过,但讲到这里也就没有下文了,后面说了一些灾厄、凶象……什么的。

E:当然不会有下文了,因为没过多久那个朝代也覆灭了。但当时的皇帝花了钱派出去的人的确在鹭岛一带呆过很长一段时间。当时那批人在本岛的东北沿海处圈了一块地建起工坊,一边饲养,一边雇佣当地水性好的渔民到更深的海床下面去捕捞。因为临海,起初被割了腺体的牡蛎就随意抛进海里,更南方的渔民捕捞了被腺体内没挖干净的毒素污染了的鱼,死过一大批人。相较于毒死人带来的愧疚,那些人更担心的是染料的秘密泄露出去,因为皇帝坚信,那种寄存于红色之下的邪祟是有实体的,凝视那红色将失去心智、在幻象中迷失,最终可能和登仙、化舍利等有关。然而到了后来,那批所谓的“学者”还是选择了让当地的渔民协助来处理死螺,并不是因为别的原因,只是单纯因为海岸线较近处的一片滩涂已经被死螺填满了,这些学者每夜都需要拎着壳、肉、血水的混合物在死螺堆成的陆地上行走一百多米才能到达可以倾倒的地方,潮水已经不足以将这些贝壳带回大海了,它们在滩涂上缓缓沉积,彼此分泌出黏液粘合在一起,几乎成了一块巨型的肉。

A:那渔民是怎么处理那些肉的呢?

E:大部分都扔掉了。渔民都知道这些螺肉有问题,也很识趣地不去问他们,但渐渐地还是有人挑出混合物里还算完好的肉的部分丢给牲畜吃,当作是饲料了。起初,有一些牛和猪在吃了这种螺肉后变得容易暴躁、癫狂,这种症状在几天后逐渐平息,但很快在一个夜里,这些牲畜在睡着后突然发狂,有人说明明还能听到猪的鼾声,白天看时却发现它们全都在夜里撞到墙上撞死了,也就是说,它们像是在梦游时自杀了。

C:我操,猪这么牛逼还会梦游?

E:很快渔民们就不敢用死螺肉当饲料了,当时的一本医学材料记录过,那些渔民在一段时间后都出现了嗜睡、频繁做梦而且醒不过来的症状。

D:这不是鬼压床么?

C:好像不太一样,鬼压床是你意识已经醒了但身体没法醒来,就一直被压在那里看着自己躺着的身体动弹不了。大佬描述的那个情况吧,听起来更像是一直想睡觉,而且一直在做梦,你们有没有做过那种连环梦?很多人以为是梦中梦,就是你以为醒来了,看到了很现实的场景,甚至能记得刚刚还做了梦,还能回想起梦的内容,但其实仍然还是在梦里。很多人以为是掉进更深的梦里了,其实只是从一个梦跳到了另一个梦。这样根本醒不过来的,因为会把下一个梦当作是梦醒,其实根本没有醒来。

D:你要这么说我就理解了,我忙起来的时候也一睡能睡二十小时。

E:但很快,当地人发现有一户人用死螺肉喂了羊后,羊过了几天都没有任何异样。后来那批学者问这户人为什么别人都不愿意接死螺肉了,你还从没有拒绝过?那人如实交代,学者就把羊牵走了,那个时期,有一些算是从魏晋风气里遗留下来的,现在看应该算是博物学家的人,也在那批学者中,辨认出了那羊是北方的山羊,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那羊的主人交代称是一批走西域的商队里有人曾经欠他钱财,那时连年战乱一趟下来钱根本挣不回来,那人就把这头从北地易得的山羊拿来抵债,他没办法只好接受了。几天过去,羊非但没还回来,他再去看的时候,山羊早就被剖开悬挂在寺庙里了,南朝在各地落了许多寺庙,他夜里偷摸去看时那山羊腹部被剖开,四蹄张开捆住悬挂在不高的空中,各个内脏被一一取下,像灯笼一样悬挂在肋骨上,都发出红色的暗光。羊头低垂着,那个人看到两对尖锐的山羊角背后,古佛青灯在昏暗、废弃的寺庙里亮着血红的柳叶眼,滚着逃走了。

Tin:您讲的这个故事,之前好像听家里的老人提起过。我是厦门本地人,听他们说,家里的老一辈都知道这个故事,以前在靠近海湾的密林里还有一座山羊祠,不过连同很多南北朝寺庙都在民国时候被拆掉了。

A:为什么山羊不会发疯?

E:你要想那些学者为什么把山羊剖开来,将内脏摆成一排,尽管从现在来看,这种思维很违背常理,但当时的那批学者确实用了这个方法来观察是哪个器官在帮山羊排毒,这群人本身也很复杂,其中绝大部分因为长期接触骨螺,直接就死在工坊或庙里了。当时有材料写到,渔民被要求带回去处理的死螺肉里还能找到一些明显大得多的肉块,这些肉块混在腐烂的深海贝壳的流状肉里,几乎都快溶解了。这些肉块是什么呢?

C:……

E:虽然当时也做法事、烧经书来祛邪,但随着挂起来的器官慢慢烂掉,只有那颗羊胆像玛瑙、像血宝石一样在夜里发出深红色的光。到了近现代化学技术发展以后有研究证明,这个种的野生山羊居住的山地有大量有毒植物和真菌,即便当时被西域商人和牧民驯服和饲养,驯化的山羊还可以通过羊胆解毒,那批学者很快上书皇帝,皇帝命人走西域换来上千只山羊一路送至鹭岛,同时学者们也发现,随着毒素被羊胆分解,骨螺里真正可以用于上色的成分也同样被分解了,但在羊胆分解这些混合物过程中的某一个阶段,存在毒素已经被分解但染色成分仍然完好的一段时间。你也可以理解成蛇毒和血清之间的关系。

A: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只要将骨螺的腺体割下后作为饲料给山羊吃下,在特定的时间内为山羊剖腹,就可以得到干净的骨螺紫了……这还真像烧舍利子啊……

E:上面那个酒店的经理小姑娘,你家里人有没有和你讲过五缘湾山羊祠的祠碑上写了些什么?

Tin: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只记得听人说过“归于荒海,永不复矣”……其他的内容太复杂小时候没记住,但这句听人解释过。在那之后就总觉得海的深处或远处有另外的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在夜里都不敢长时间看海。

E:从曹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就禁止立碑了,晋朝时为了削弱门阀世族也禁止私立祠碑,而山羊竟然可以立祠立碑。你没有记住碑文的前面部分是好事,那篇碑文记录了上千只山羊被剖腹后抛尸海中,散开的骨肉连同雕刻失败的残次品碎片和用来祛邪的经文漂在海上,海面变成了毛的白色和血的红色交错混合的样子。而之所以要立碑,是因为在那次雕佛事件之后,鹭岛东北一片就怪事不断,牲畜发疯、作物长成畸形、土里翻出血色等等,当地人也是噩梦不断,苦不堪言才不惜违抗政令也要请人立了这座碑。

D:被吓到了吗?都不说话了。

C:我再也不敢吃蚵仔煎了,牡蛎和生蚝也不敢吃了。

A:……太震撼了。我刚刚重新梳理了一遍,您解答了我很多困惑,真感谢您。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如果说那个种的山羊胆确实有某种方式可以分解这种呈红色的骨螺紫里的毒素,那现代工艺有可能可以复刻这一过程吗?让这种红色染料显得如此特别的原因到底是颜色本身还是其他因素?还有,您是否方便告知是从哪里获得这些资料的呢?

E:前面两件事你都没有办法得知。一方面是因为那个种的山羊早就绝种了,最早一批从北方运来的山羊全部用于生产骨螺紫被扔到海里去了,北朝开始当地牧民驯化了那种山羊后不久,后几代的山羊也不具备解毒能力了。另一方面,那个亚种的骨螺是有生长周期的,只有水质、洋流、气候符合一个很微妙的条件的时候,这种骨螺才能够繁殖,自从南北朝之后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条件了。至于你说的资料,我之前在一个机构里任职过,里面有一批文件提到过在民国时期,那几尊随南朝皇帝下葬的佛像被挖出,连带着查到了鹭岛这一片在那个时候的事情,而且在民国时,五缘湾这一带还有规模很大的染料工坊,但当然不是生产骨螺紫的,至于他们是不是那一支学者队伍的后代就说不清楚了。

A:我也调查过厦门岛的染料发展史,但从没有听说过您说的这座工坊呀?按道理来讲民国相较于南北朝来说已经近得多了,这样规模的工坊就算后来被拆掉了,也不至于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吧?

Tin:这一点我倒是可以为这位先生证明。酒店楼下的五缘湾帆船中心在几十年前就是染料工坊,后来具体是什么原因导致工坊关掉被其他行业取代我就不清楚了,但那里在民国时期的确是很有规模的染料工坊,我家里老人有提到过在当时,他们的父辈、祖父辈,甚至可能更上面几辈的都在工坊里做过工。

E:小姑娘,你说你是那几代染料工人的后代啊。真好,哈哈,真好……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Tin:欢迎您来入住我们酒店!我们将为您提供最优质的服务!

A:先生,请问您会参加后天的染料展吗?到时候方便和我见一面吗?

(两天后)

A:有老板知道上面那位先生的身份吗?我在展会上没有找到他。

……

A:我在您的私信里留了联系方式。如果您看到我的留言,麻烦您来联系我好吗?

……

A:您说那个山羊种和骨螺亚种现在都已经绝迹了,那您是怎么知道之后的化学技术证明了山羊胆确实可以分解骨螺腺体里的毒素的呢?南朝的后一批学者用上千只山羊提取那种染料,他们理应制作了一大批染色后的品物,而且既然您知道民国时佛像已经被挖出来了,您是不是也知道这批佛像和那些学者的制品的下落?

……

 

帖子到这里就没有后续的回复了,我把手机熄屏后才发现自己已经胸闷到呼吸不过来了,在读这篇帖文的过程时,其中的内容有好几次几乎让我眼前一黑要倒在地上,另一个蓝茵还在睡眠中,34楼外的风大到难以形容的凄厉,我甚至不敢往窗户的方向看,因为窗户外视野的不远处,就是那个曾经作为染料作坊存在的五缘湾帆船中心。

我的头快要裂开了,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前后牵连着交错在一起,却始终看不清楚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暗中看着我……我将双手收紧,指甲深深嵌入手掌的肉里,好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我在脑海里再次梳理了一遍——

首先,那个染料作坊的位置和酒店位置的重叠是巧合吗?帖子中那个E提到的骨螺亚种腺体里提炼出的接近于深红的骨螺紫,和【红】有什么关联吗?还有他的身份……

想到这里时我连忙打开手机,点进那个E的个人主页,因为我记得A在帖子的最后提到过可以私信留言,那么也一定有主页可以查看。当那个页面出来的时候,我甚至连呼吸都乱了——

在帖子中看不出来,但在个人主页里是可以显示头像的,而那个E的头像,竟然是一只黑山羊,和第一次拍摄时赤藓让我举起来的黑山羊绘画、以及在他微博下面评论“这颗大脑的时间回溯了”的那个账号唯一发过的一张黑山羊照片完全一模一样的黑山羊……我强压着恐惧,再次回到那篇帖子,翻到E发出的那几张出土的佛像的图片。

真的无法相信,那几尊佛像的形制,就是最后一次在海湾高台上拍摄时,赤藓摆在高台上的那两尊佛像。

那种无处可逃的窒息感几乎要将我逼死了,就在我还无法接受和理解这一切时,头顶烟雾报警器的闪烁忽然变得清晰起来,我感受到仅仅一刹那的安静和被拉回现实的眩晕感。

这时敲门声响起,世界仿佛在顷刻之间停止了,我听见小米在门外呼唤我的声音——

“蓝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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